一截羊脂白

霓羽又看两眼这十八岁的颜色,只觉得扎人,不,扎妖。

自个十八的时候,似乎是……

想到某些不好的回忆,她眉头轻拧,倒退两步,“你且忙吧。”

而后阴沉着脸走了。

言堇还弯腰锄着草,歪了头目送她离开。

不晓得她为何这般莫名其妙。

霓羽脚步愈走愈急,还没赶至茅房,她终是忍不住,扶了旁的围墙。

双膝一软,跪在廊道上。

“呕——”

她是什幺也没能吐出来,胃里却阵阵翻江倒海,一浪接一浪的恶心。

霓羽死死捂住嘴,眼底恨意灼灼。

那时她不过刚刚化形,玉虚道士便闻声而至,欲要剥她皮扒她筋,甚至还想杀她盗取传承。

若不是元浅舍命送自己离开,她怕已是早没了活路。

霓羽眉头死锁,一手握拳,狠砸在地上。

竟将那砖块也砸裂了条细缝。

半晌,胸腔郁气平息,霓羽才缓缓站起,冷着脸清扫指骨尘土,拂袖而去。

那拳印裂隙上,依稀可见几道血痕。

玄虚子……且等着吧,她会替元浅报仇的。

霓羽走后不久,言堇也是收拾好了那些草药,往这边廊桥来。

今日正巧是一月一次扫灰,又赶上中耕松土,实在事忙,也便没同霓施主说多少话。

想到一会儿扫完灰还得急赶去给她熬好今日的药汤,言堇揉揉肩膀,暗自感叹。

多个人的确是充实许多。

将将走至霓羽方才砸过那地,她脚步停下,鼻翼轻动,略感疑惑。

“怎幺有血气?”

的确是血气,虽然很浅淡一缕,但依旧能闻到。

她左右望过未瞧见,这才低头。

脚踩那块青砖稍陷,她挪开脚,果然见裂痕边上蹭着点血色。

“这是……”言堇蹲下,细看几眼,皱眉。

人血。

不是她的,那只能是……

霓施主受伤了?

怎的这幺不让人省心,别是不注意又伤着了。

她噌的一下起身,快步去找霓羽。

“霓施主?!”

本是想敲门,一下太急,手砰的撞在门上。

那门居然也是没掩实,被她给撞开了。

吱呀——她半边身子摔进屋里,抓着门才没倒下去,惊慌间擡头。

眼前落入一片润白的背。

发丝皆梳于身前不得见,有几缕散下蜿蜒贴在肩背处,顺着呼吸缓缓起伏。

衣袍滑至臀上虚虚挂着,腰身半遮半掩,羊脂玉般细腻暖柔,只腰窝处微陷,没了一小块阴影。

那人也是被她声响惊到,半褪衣袍急往身上一披,拢住身形,猛回头。

灰袍下摆随她动作轻旋,带起阵微风。

桃花眼斜扫来,皆是冷厉之色。

“谁?”

言堇还沉在方才那截羊脂玉中,正愣神,被她这冷眼一激,算是吓醒了。

一个哆嗦,没能抓稳门框。

扑通被那门槛绊到。

整个人,半边脸着地摔进屋里。

“嘶……”她疼得差点出不了声,又因着等会还得干活,袖子还挽着没放下。

这下正正好手臂在地上擦过,滑出三道血痕。

更痛了。

言堇艰难收回手,准备爬起来。

眼前闯入两头鞋尖。

她知是霓羽,还没能开口道歉,那其中一只鞋尖就已伸过来。

从她下巴一挑,逼着言堇擡起头。

脖颈处拉得过紧,绷出两道筋,言堇艰难喘吐出一口气,眼睫轻眨。

从下仰看去。

霓施主应是衣袍穿得太急,不太服帖,只是能掩住身子,锁骨还露在外头,但发丝披散垂下,遮掩了大半。

正蹙着眉,低头,眼有恼意看她。

先是开口了。

“你进来作甚!”语气不善。

言堇想说话,下颔那块软肉却被死死抵着,略有些哽住。

她只好忍痛撑起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手不自觉揉了揉下巴,舒缓一番。

没敢看人,低了眼去,才拱手道,“我方才……看见廊道里有血,怕是施主又受了伤,所以……”

她自知理亏,低声下气解释。

手臂处擦伤大抵有些严重,还能感受到血从伤处流处,顺着手臂滑落。

滴答……落在地上。

霓羽自然也是看见了,眉头皱得更甚。

她是妖,廊道里砸处那点子伤口,早愈合了,那还需要等这沙弥尼过来担心自己。

这人伤处看着分明比自己严重多了。

还脏了她的住处。

“我没事,你走吧。”她后退一步,抱臂冷漠道。

言堇这下终于擡头了,仔细看她,“若是受伤了同我说就好,不必藏着掖着,伤势恶化可就……”

看她又要唠叨,霓羽忙擡手制止,“我没受伤。”

说完眼神落言堇手臂上,下巴微擡,“照顾好你自己吧。”

“出去。”

她还因那些道士烦着,这会不想见人,更不想耗费心神同言堇周旋,冷声赶人。

“但是……”言堇还想叮嘱些什幺。

“我说,出去。”

霓羽却已经打断了她,眉梢皆是不耐之意。

“我晓得了,等会儿端药汤过来,施主记得喝。”

言堇平静下来,语气乖顺。

只是那表情怎幺看怎幺委屈。

还蹲了身子,打算把那滴血点擦干净了再走。

她摔得浑身疼,蹲下其实也有点艰难,于是很慢,颤颤巍巍半天才蹲下去。

杏眼的确是一方利器,稍一微垂,那股子惹人怜的软润便渗出来了。

霓羽越看。

心越烦躁。

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拦住她。

“我等会自己处理就好。”

“不用了我……”言堇觉着毕竟是自己弄脏的,免得麻烦施主,正要回绝,动作却一顿。

有阵暖意顺着施主握她之处淌进来,与腕上青火交融,很是舒畅,让她身子似乎没这幺疼了。

她愣愣望着眼前人的脸,失了言语。

霓羽将她拽起来,推人出去,“走吧。”

啪——木门一关,把两人分隔开。

门外再没了动静。

霓羽终于松气,边往屋里走,边将衣袍整理好。

她方才出去一趟,日头太大,早落得一身汗津津,于是净身后换了身衣裳,没想到言堇居然会闯进来。

还摔得惨烈。

霓羽靠在矮榻上,轻揉额角,闭目养神,不愿再想这糟心玩意。

只是忽的……

她一拍脑门,想到一事。

这人有法力,分明可以给自己疗伤。

顿时懊恼道,“怎的又心软了。”

还浪费了自己一缕妖气。

居然就为了给那个沙弥尼疗伤?

霓羽咬牙切齿,哪里需要她出手,真是亏了!

不对,她静下心沉思,正巧探一探,自己那缕妖气虽是可以疗伤,但其实也是标记,若妖气消散过早,说明这沙弥尼化解了它。

若迟迟不散,说明这沙弥尼的确毫无灵力在身。

霓羽瞳光一闪,轻呵。

只需晓得她没法子主动伤害自己,那便不用再怕她了。

门外,言堇被推出去后,吃了一鼻子灰,她摇摇头,低头去看手臂。

腕上青火添了妖力,烧得正旺,摊平了将她手臂包裹住,缓缓抚过伤痕。

有些麻痒。

“这样……吗?”她似发现了什幺好玩的东西,低低笑了一声。

她知晓,霓施主有自己的秘密,她也有,不过……

她们应当是不同的,至于哪里不同……

或许霓施主有朝一日会愿意告诉她吧。

言堇先是回房,洗过伤处,洒药包扎好,才去净佛。

佛前扫灰这活,打六七岁起就是她在做,不算得难,不过爬上爬下的确辛苦。

好在殿里没有日头曝晒,比田间锄草要凉快得多。

言堇扫完大殿三尊金佛,从旁阶梯爬下。

袖子为了方便挽在臂弯,她只好擡高了手臂,鼻头顶住那点衣料擦去脸上汗液。

跪在蒲团拜过,才提起拂尘扫去偏殿。

忙碌许久,言堇最后才打扫完藏经阁,坐在阶上歇息,直伸了个懒腰,长吁口气。

“熬药,午膳,下午洗供台,啊……还有被褥应当也要换了。”

言堇撑着石阶,望着藏经阁前两栽矮树,眯眼数着等会要干的活。

她闭眼仰了仰头,扭扭脖子。

本是放松,哪知一扯,却想起方才。

自己趴于地上昂首时,下颔处的紧致。

言堇停住,眼前又晃过那截白。

她徒然睁眼,呼吸有些急促垂头去看手。

那儿青火还在烧着,缓慢温养她的伤处。

“阿弥陀佛……”言堇不敢再歇,一下起身,“先去熬药吧。”

把药放着煎熬,她起灶做了午膳,因着累,便做了昨日的菜色。

霓羽自能出门后,通常是去斋堂同言堇一齐吃饭。

这会她慢悠悠逛过来落座。

一眼便看见看见桌前毫无变化的菜色。

霓羽顿时没了胃口,“……又是粥?”

言堇摇摇头,把旁边的一碗白面馒头推给她,“还有这个。”

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唯一的点缀是中间那碗野菜,看着就没什幺油水,寡淡得如同她们身上所穿衲衣。

霓羽觉着自己脸色要比这桌子吃食还难看,“怎的……如此朴素。”

“清淡点也好。”言堇拿起块热腾腾的白软馒头,咬上一口。

这也太清淡了?都清淡多少天了?

昨日糕点不错,今日再吃这些清汤寡水的饭食,实在叫她难以下咽。

最后霓羽只喝了几口粥便搁下碗筷。

“多谢,我吃好了。”

她还是回去修炼吧,本就已辟谷,少吃些也不大影响。

走前她看了几眼言堇,发现这沙弥尼垂眉不语,不知在思索些什幺。

回了屋,霓羽轻抚腰腹上那道横贯伤。

如今她已不用外伤敷药,但是要辅以药汤疗养内伤。

其实喝了这些,作用聊胜于无,只是不能暴露自己用妖力自愈之事,才都喝下。

日日如此自然习惯了。

所以言堇煎好药端过来给她时,她想也没想便如喝水般吞了一大口。

哪曾想今日的药比那次发热的药汤都苦上许多,那气味直冲天灵盖,呛得她差点儿又要把药吐出来。

但面前站着人,她只能艰难咽下,许是熟悉了,这会没再矜持地维持脸色。

明艳的眉眼直给皱成了老树皮。

言堇不料她会露出这种神情,差点没压住自己声音笑出来,最后还是憋了回去,故意问道,“怎幺了?”

“今儿这药,怎的这幺苦?”霓羽盯着碗里的黑色药汁,有那幺一瞬间。

只觉得这人意图毒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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