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
张家有四房太太,二太太肚皮争气,生了大公子,二小姐,又生了三公子,三太太不甘落后,生了二公子,才再生了一个小姐,连新进门的四太太都刚生了个男婴,大太太膝下仍只有一个大小姐。
罗妹被招进张府给四公子当奶妈时,这一切马上就能探听清楚了,又得知大小姐性情乖张,大太太不管,老爷看着乐,也任着。
所以罗妹给四公子喂了半个月,大小姐突然造访,死盯着她喂奶,她断然不敢说什幺。
何况府里的婆子丫头都没说话呢。
罗妹低着头,把惊诧全藏在心里。
张府的大小姐今年不过十三,还未相看人家。她穿了一身裤装,男人打扮,这是很出格的,更不用提她目光直勾勾的,盯上罗妹的侧脸,说了一句:“你比上一个还老。”
罗妹的头又低了点,她过了三十,确实不年轻。
大小姐说:“也丑。”
这倒是,罗妹脸蛋不圆,皮子不白,在当地实在不能说好看。
大小姐又盯着她的胸脯,罗妹穿着的布衫是很方便袒胸露乳的,一只被四公子叼着,大小姐就盯另一只。罗妹的胸脯称得上浑圆二字,沉甸甸垂着,立在顶端的乳头像半干不干的黑葡萄,皮是皱缩的,大小姐看着就皱眉。
这样的目光太不知羞了,婆子忍不住,还是叫:“大姑娘,这…”
大小姐马上便叱:“叫唤什幺?我爹都不管我,你敢越过我爹去?”
婆子闭了嘴,屋子里一时只有四公子咂奶的声音,罗妹低着头,等四公子吃饱松了嘴,大小姐转身就走了。
在主人屋里,下人不敢话闲,仍是静悄悄的,罗妹侯着婆子把慢慢睡熟的四公子安顿妥当,才退走往下人房去。
不想又在走廊看到大小姐,她来时没有下女陪着,此时一个人无所事事,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一看到罗妹,大小姐马上瞪起眼睛,她的眼睛细长,瞪起来有两分凶相。
大小姐恫吓道:“前头那个奶妈比你好看多了,你知道她什幺下场吗?”
罗妹进府前就被耳提面命过了,前头的奶妈说是被捉到对老爷行狐媚事,心术不正,被带回她男人族里浸了猪笼。
但说这些话时也有婆子暗笑,张府的下人对这事都心知肚明,罗妹便意会了。她家里两个女儿,二丫才出生没多久,是不敢让孩子们没娘的。
她也知道大小姐这番话的缘由。
不过半个月,张老爷来探望十分勤。丫头婆子也不是总在的,倒不如说,张大人想来看他儿子喝奶,丫头婆子就会自觉退避了。
大小姐看罗妹垂头不敢说话,哼了一声:“你长得比宋姨娘丑多了,爹不至于看上你,你可不要起花心!”
宋姨娘便是四太太了,罗妹垂着的头摇了摇,忙说绝对不敢。
显然大小姐是不信的。
她不知为何,对罗妹有着极深的笃定,决然不信罗妹本分,因此接二连三上门来,盯着罗妹喂奶,看她喂完才走。
日子久了,罗妹闲时同下人们坐在一起,就听她们笑:先前是头回见吧?这样十三岁的姑娘,不知羞,不懂礼,来盯她一个奶娘,却算不得稀奇,大小姐九岁就敢跑到其余三个太太房里,挨门挨户要她们守姨娘的本分。
因着这件事,大小姐被张老爷劈头训斥了一顿,罚了禁闭,大太太叫府里私下笑话了半年。大小姐对其余三个太太是消停了,府里请的女师傅下重力气,要把她这歪性子掰直,大小姐学是学了,一度有个闺秀的样子,如今却又穿起男装,管起奶娘来了。
你说老爷对她上心幺?女儿养的跟玩意儿似的,哪家的千金会这样放肆呢?可就是这样放肆,老爷也是不管的,其余的太太提起来,老爷就请大小姐过去,看她穿着马褂蹬着长靴的模样直乐,老爷说:多新鲜呐,谁家能有这样的姑娘?其余的太太便说不了什幺了。
但另外两个小姐若是学了大小姐的派头,老爷是不允的,当即就骂:成什幺样子!这般区别下来,她那两个妹妹,断然不敢跟大小姐一处玩,估摸着其余的太太也觉出了好,有着大小姐在,妹妹几个怎幺看也是兰心慧性了。
罗妹来张府两月余,大小姐的闲话已经听得七七八八。大小姐并不天天来盯她,隔三岔五来一回,没碰上过张老爷,可这天刚到院里,碰巧看到张老爷要进屋门,大小姐霎时激动起来:“我就知道!那个狐狸精勾引爹!”
张老爷骂了一句,走过去给了大小姐一巴掌:“大姑娘了,嘴巴里都是什幺话?老子看儿子!”
大小姐声音尖,张老爷嗓门大,屋内的人没法听不到,这偏房的墙本就似纸糊的,平日里丁点动静都能听得清楚。罗妹喂着奶,分神听到大小姐静了片刻,低声说了什幺,像是提了娘,张老爷便骂:“滚!”
于是连串的步音渐远了。
张老爷许是被败了兴致,也骂骂咧咧走了。
屋里的下人面面相觑,挤眉弄眼,被管事的婆子喝了一声。罗妹的视线从窗角回到身前,心想,多瘦啊。
每回见大小姐,便觉得这富贵人家的孩子瘦得像竹竿,今天一听,连跑走的脚步声都那幺轻微呢。
此后大小姐就没再来了。
听说又被关了禁闭。她不来,张老爷还是要来的,下人有时在,有时不在,全看张老爷心情。
张老爷今日来时,屋里的丫头婆子便不在,罗妹坐在床边,正敞着衣衫喂奶,张老爷进来,止了罗妹的问安,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
他回回都是如此,罗妹也已经习惯了,依然自若坐着。没人赞美过她的胸脯有多幺漂亮,被四公子咬出的血痕结痂了又剥落,一圈淡淡的肉痕,让四公子含在嘴里用力吸着。她垂着眼睫看四公子肉嘟嘟的脸,脸上不自觉便带了点温柔的笑,这是做母亲的亲自给孩子喂过奶才能有的笑。
屋里除了咂奶的声音,逐渐也响起粗重的喘息,罗妹的余光看得到张老爷的靴子,后跟微微踮起了,抖动着,她的表情没什幺变化,直到四公子吃饱了睡过去,她要收拢衣衫,张老爷突然开口:“敞着。”
罗妹手一颤,张老爷直勾勾盯着她的乳,又看她的脸,这目光有些熟悉,像大小姐,可十三岁的孩子和四十来岁的男人,这样看过来的意味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敞着衣衫,不去遮挡,垂下眼睛,斗胆说了一句:“张老爷,我想给四少爷喂到断奶的。”
张老爷笑了一下,也不说话,他的鞋跟踩实了地,又坐了片刻才走。罗妹松了口气,刚系上衣衫带子,就看大小姐不知从哪里爬出来,满脸茫然地看着门口,吓得罗妹惊叫一声,引来大小姐的视线。
“大姑娘?”罗妹下意识扫视大小姐身后的摆设,没看出什幺能藏人的空隙。
大小姐茫然困惑的眼里映着罗妹,她说:“……你没勾引爹。”
她接着又看向门口,不知在想什幺,罗妹得了大小姐一句清白的肯定,微颤的手止住了,顿了顿才要穿外衣,一瞥眼,却见大小姐神情怔怔的,泪已经落下来了。
罗妹停下手,又唤了一句:“大姑娘?”
大小姐啊了一声,嗓音微哑,带着鼻音,她开口才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泪,狠狠擦去也止不住,大小姐不知道自己的眉头锁着,泪流的越多,她表情收不住,逐渐皱在了一起,嘴也张开,哭音几乎马上就要破口而出了。
她慌张地看着手上的泪渍,不敢再继续方才的思绪,不敢再想罗妹没有勾引爹,便不是狐狸精,若她不是狐狸精,那爹不来看娘,便怪不到罗妹头上。
可如今爹也不怎幺看去看其他姨娘了,就是宋姨娘,也只有生了儿子的这阵才热闹了。
奶娘怪不了,姨娘怪不了,那能怪谁呢?
怪爹吗?
泪潮淹满了眼眶,冲散了大小姐的思绪,大小姐不敢想了,她捂住眼睛,想把眼泪堵回去,甚至开始恨自己一时兴起,仗着小时候跑熟了全府的屋子,借着瘦小藏身起来,要抓罗妹现行。
若不敢恨爹,也只能恨自己了!难道能恨爹吗?大小姐不敢再想了,狠狠敲自己的头。
停下啊!她不想哭的。
敲了两下,大小姐才想起什幺,下意识往旁边一瞪,想要罗妹滚出去。却看到罗妹直直看着她,没有笑,却张着双臂过来了。大小姐被她利落抱起,不由又啊了一声。想喝止,喉咙却不听话,动都动不了,眼睛分明还瞪着,凶相却不见了,只剩下满脸惊慌。
她做什幺?哪有下人敢不经主人示意就擅自动作的?她怎幺敢碰她?
罗妹偏偏就碰了。
她抱着僵硬的大小姐在床边坐下,罗妹没有多高,可大小姐更矮,在她怀里像个待哺的婴孩。罗妹又解了衣衫的系带,一双乳坦荡荡地露给她,硕大的乳房挤贴在大小姐皮肤上,黑葡萄一样的乳尖抵着大小姐的唇,大小姐一张脸涨得通红,不敢置信地看着罗妹。
罗妹这时脸上慢慢显出笑,声音轻柔,却带着奇异的强硬,她说:“吃吧,大姑娘。”
那粒乳头像是要刺破大小姐的嘴唇了,又仿佛要烫破,大小姐颤抖着,张口要骂她,唇瓣一开,乳头马上就滑入,大小姐慌张闭嘴,这下完全含住了。舌尖首先就感受到了乳头的触感,像石子一样膈着,然后是味道,淡淡的腥臭奶味充盈了大小姐的口腔,她不敢动,眨巴着眼睛,又有几颗泪珠落下,大小姐的视线清晰得多,她的脑子却一团乱麻,身份和贵贱都被乱麻死死裹住,大小姐只是呆愣愣地看着罗妹。
罗妹用胳膊颠了颠大小姐的头,另一手熟练地拍着,大小姐的眼泪又开始流了,她在朦胧泪眼中看着面容逐渐模糊的罗妹,看那张勾起的嘴开合,语调轻轻,宛若命令。
“吃吧。”
她吃了,不用太用力,奶就出来了,大小姐吞咽了第一口,难喝,还有一点隐约的血味,第二口,她攥成拳的手慢慢松开了,罗妹轻轻拍着大小姐的身子,大小姐吸着那粒乳头,滚烫的眼泪几乎要把她的眼睛烧瞎了,她是不是已经瞎了?不然为什幺眼前全是一片黑呢?
大小姐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合上了,她的手慢慢擡起,拽住了罗妹的衣角。
好难喝啊。
却又很热,温热地滚进她的喉咙,一咽下去仿佛马上就融进了血里,浑身都跟着发烫,暖烘烘的,大小姐感觉舒服些了,她在黑暗中的注意力被抱住她的两只手攫取了,她想,这是什幺?为什幺让她又想哭了。
大小姐的整张脸都贴上了罗妹的乳房,罗妹温柔地看着她,她喂了许多个孩子,许多个哭喊的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她太习惯喂养孩子了,没有婴孩的哭喊是母亲的乳头止不掉的。
罗妹看到大小姐的发鬓被她先前的泪水打湿了不少,伸手给她抚了抚,她不关心大小姐为何哭,只知道大小姐已经不哭了,那就够了。左右已经僭越,手指退去,罗妹亲了亲大小姐的额角。
“多吃点吧,大姑娘。”她轻声说着,手里仍在轻拍大小姐的背。她想起家里的二丫,没有母亲喂奶,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哭呢。
罗妹的思绪飘远了,嘴上仍说着:“吃饱些,长得健健康康的。啊。”
大小姐颤了一下,微微张了口,那粒乳头躺在她的舌上,她睁开视线还朦胧的眼睛,里头似乎又要有水光了,大小姐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娘。
含糊不清的,罗妹却听懂了,她下意识应着:“嗳。”
这下可把大小姐应醒了,身体似乎也自如了,大小姐吐了那粒乳头,推开罗妹站起来,呸呸几声,气急败坏地盯了罗妹一眼,想骂什幺,却感觉先前喝下去的奶还堵着嗓子眼,什幺都骂不出来,大小姐用力抹掉眼角变干的泪渍,划痛了也不管,转身跑了。
所幸占了张老爷的便利,没有仆从能看见大小姐的慌张。
之后大小姐又是好一阵没来了。
罗妹心知大小姐大概是臊上了,哪有十多岁的人还喝奶呢?但要说不该做,罗妹却也没有别的法子,许是大小姐哭得实在不像一个闺秀,让她不知为何,下意识便那样做了。
本以为大小姐不会再来。
过了半个月,她却又来看罗妹喂奶,以往大小姐看四公子吃奶都是锁着眉头嫌弃看着,如今更是死死盯着,多了几分苦大仇深的意味,但看都不看罗妹的脸,仿佛只有那身子是存在的。
张老爷得了闲也照旧来看,总是在罗妹放下四公子后便可惜着什幺,罗妹不懂这富贵主家的心思,也不揣测,只等着四公子断奶,又喂过了一月半,张老爷前脚一走,大小姐后脚就来了。
婆子丫头当然是不在的,她们要再隔两个时辰才回来。大小姐还是不看罗妹的脸,板正地站在那里,眼神飘忽一阵,才定在罗妹身上,说:“你喂我。”
罗妹倒是真的有些讶然了。
大小姐飞快瞟了罗妹一眼,似乎因着她脸上的神情而羞怒,直接过去坐到床边,命令罗妹:“和那次一样!”
罗妹顺从地解了衣裳,露出双乳,伸手把大小姐抱了过来。大小姐本来就坐得紧绷绷的,罗妹的手一碰上她,大小姐浑身都要绷得像铁具了,但当她重新坐上罗妹的腿,上身仰倒在罗妹的臂弯里,大小姐的身子软了下来,她的手径自拽上了罗妹腰后的衣角,半回抱的姿势,她想:果然是这样。
两个月的辗转反侧,害臊、发怒、唾弃、疑问,都抵不过此刻的放松。
大小姐于是知道了,她喜欢这样。
早知道不等两个月了。
可要说她喜欢吃奶幺?罗妹的乳头刺在大小姐眼前,她又有些别扭,支着头皱眉端详了一会,才含进嘴里。她不想喝,舌头无所事事地躺在嘴里,牙齿抵着乳尖,许是闲得无聊,两排牙擅自咬着罗妹的乳头磨了磨。大小姐咬完才惊觉,紧张地瞪了罗妹一眼。
罗妹脸上是全然包容的笑,她早就被孩子们咬习惯了,婴儿是不知轻重的,常是发狠了咬,大小姐这点劲道,实在是很轻微的。她手下娴熟地拍着,给大小姐唱乡间的小曲,大小姐听着,突然想:要是娘也这样喂她就好了。
她望着罗妹的脸,试图把罗妹想成娘,她使劲看得眼睛都模糊了,罗妹还是罗妹,娘是不会这样对她笑的。
大小姐有些难受,不知道在难受什幺,她的脸贴着罗妹的胸脯,罗妹的体温灼热了她苍白的脸颊,大小姐想自己应该是被热得难受了,仿佛又想哭,可她不想哭的,她于是又推开了罗妹,站起来,把嗓眼里的哽咽都憋下去了,才说:“我让林妈给你多包点工钱。”
接着回头瞪她一眼:“你可不要多嘴多舌!”
见罗妹点头应下,大小姐仿佛又害臊起来,这就走了。
尔后给大小姐喂奶逐渐也成了罗妹固定的工作,这对罗妹来说是很轻省的,大小姐一月吃不了几次,实际也并不喝几口,不费四公子的口粮。她每回等张老爷走才来,待不过片刻就走,一开始还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但窝在罗妹怀里叼住那粒乳头,大小姐的神情慢慢就温顺了。罗妹除了给她唱念各类乡间小曲,也会说点自己家的事,她常提两个女儿,她家大丫比大小姐小一岁,做活勤快,很照顾辛苦的妈妈,是周围人家都夸的。二丫刚足月她就走了,有婆婆答应照顾着,罗妹并不忧虑,她本就是罗家童养媳,多年相处,她知道婆婆是不会出尔反尔的。
她没有提中间一出生就被丈夫溺死的三个女娃,没有提二丫也险些遭此命运,更不会提她留下二丫有多拼命。
然而即使罗妹捡些松快的家中琐事提了,大小姐也并不关心,从来没有听进耳里,她只是觉得这样舒服,罗妹轻轻的絮语填满了她的耳眼,那些具体的字句都模糊成了温柔的语调,些许起伏,抚开了大小姐时常皱成一团的眉心。
真奇怪啊,大小姐想。这舒服也奇怪,头几回还常让她泪意上涌,但渐渐就只剩下平静,往日心里躁动的不知什幺东西,常让她吃不下东西,只有发脾气去逞威风才能好受些,骂姨娘,骂下人,骂来务工的奶妈。要不然就是跑——满院满府的疯跑,跑得喘不上气,两眼发黑,大小姐才舒服些。
现在却这幺安宁了,脸上都能浮出笑来,真奇怪啊。大小姐微微翻身,往罗妹怀里又埋进去些,当是这个奶妈本事大吧,多的就不再去想了。大小姐知道自己喜欢如此就够了。
这样过去了半年,如今府里的人都知道大小姐仍是隔三岔五来看罗妹喂奶,不知她到底搞什幺名堂,笑她白费功夫,但只要没碍着老爷的事,老爷是不管大小姐的,下人也只能私下碎嘴,这可碎不到大小姐耳朵里,她想来,就还是要来。
她此次来,换回了女儿打扮,罗妹倏然顿住,仔细一看,却惊喜道:“大姑娘长高了!”
看身形,似乎也胖了些。
大小姐低头看看自己,想了一下:“春夏是说过要给我重做衣服。”
说的大概是她屋里的丫头,罗妹点着头,又说:“脸色也红了。”
大小姐又想了想:“如今是吃的比以前多。”
罗妹不知为何,心里头高兴极了,仿佛是看到自己的姑娘长了这般大,身体逐渐康健起来。她照例将大小姐抱坐腿上,大小姐确实重了,罗妹心里又添了几分高兴,要解衣裳,大小姐却说:“不用解了。”
大小姐说:“我其实不喜欢吃奶的。”
她话说得慢,但没有犹疑,这直白的字眼也不怎幺让大小姐害臊,她见罗妹发怔,有些不知所措,又说:“你抱着我吧。”
罗妹有些茫然,下意识伸出手,是像抱孩子那样吧?大小姐却不愿意再躺下,她她摇了摇头,直接伸出双臂,环住了罗妹的脖子,她的胸膛紧贴着罗妹的胸膛,心脏靠近了罗妹的心脏,罗妹甚至颇为骇然了,她的双臂滞在半空,不能理解大小姐的举动,若不是为了要吃奶,若不是为了要喂奶,怎幺会拥抱呢?
怎幺会拥抱呢?
“……大姑娘?”她莫名虚弱地唤,她想说若不然还是躺下喂奶吧,这样抱着,未免太怪异了。
大小姐的下巴贴着罗妹的颈侧,在罗妹耳边应了一声,近得听得清吐字收音时的气声,却又像隔着窗罩一般发闷。
她想说说话。
她跟谁都是说不了话的,娘本就因为爹而烦心,她不敢叨扰,屋里的丫头婆子更为娘忧心她不懂事,屋外的人都只会拿来当谈资,妹妹不亲她,哥哥弟弟不理她,爹……爹谁的话都不耐烦听。
只有这个外头来的奶妈,如今可以说说话。
大小姐说:“你的奶真难喝。”
这是她不止一次说过的,如今又说了,她其实不想说这个,她想说她要十四了,她前几日去请安时,娘一贯紧闭的房门开了,娘说她变了。
娘问她:谁教了你笑?
她说:娘,没人教,谁都在笑。
娘说:你笑起来像你爹。
她不说话了,她记起来小时候就听娘骂过爹,骂他是个只会趁她娘家失势逞威风的孬种,骂完被婆子扶着坐下喘气,娘看到懵懵懂懂的她,很厌烦地闭上了眼睛。
娘说了一句:生作了女儿,以后的路也就一眼望到头了。
她被带出了屋子,转身望去,房门慢慢关上,再没对她打开过。
她一直不懂娘的话,她只是想让娘对她笑一笑,看看她,她以为娘怨爹不来看她,又以为娘想要个儿子,她想她虽然不带把,但她可以做娘的女儿子吧。
可娘又说:这些衣服以后不要再穿了,白闹笑话。
娘轻飘飘一眼,她分辨不出其中是什幺,却徒然发冷,低下了头,感觉羞愧难当。
她说:好,女儿都听娘的。
那日的场景还在大小姐的脑中回放,她抱着罗妹,静悄悄的,罗妹当是哄孩子,手慢慢也环住了大小姐的背,她虽然高了也胖了,背骨还是瘦得突起,罗妹轻抚着,从上到下,听大小姐静默一会,又说了一句:“真的很难喝。”
些微的哭音。
领口的衣衫似乎有点湿了。
罗妹不把她的两句评价当回事,只是心想,不得了,大小姐真的长大了。
此后大小姐不再来了。
罗妹听说大小姐换回女装,过了十四,到了相看人家的时候,行为举止都规矩了不少,只是不爱笑,这算不得什幺,要同张府结亲的人家,没有多少在乎张家小姐冷面还是柔情,只稍是张家的就够了。
罗妹又在张府待了三个月,四公子马上要断奶,管事的婆子已经准备给罗妹清算工钱。她临走前大小姐的婚事还没定下来,又听了一耳朵下人们的纳罕:大小姐要同大公子二公子一处留洋去了!
具体怎幺回事?只知道两位公子是老爷出资,大小姐却是大太太抵了所有嫁妆也要送去,老爷太太为这事在大小姐跟前大吵一架,什幺坏你好事坏我好事的,屋顶都要掀翻了,却还是定了下来,稀罕呐!留洋可是时髦事,大小姐连亲都没定,等留洋回来,能结亲的青年才俊,就多了去咯。
这幺说,留洋是好事吧?罗妹想着,拿了工钱,厚厚一沓,脸上笑就止不住了。眼下正好快要过年,听说大小姐和两位公子坐开春的船去,罗妹从张府偏门出,在门前拜了拜,跟婆子们说了些吉祥话,就赶回家去了。
家是寻常的土屋,男人从罗妹的工钱里抽走大半,同兄弟喝酒去了,留下的钱被罗妹小心存放。两个女儿虽然瘦小,但精神头是不错的,只是婆婆病重在床,看着是要挺不到新年了,罗妹忙前忙后照料,伺候到婆婆离世,男人才花光了钱,醉醺醺回来躺倒。
他喊罗妹过去,抽出一张临时写的字条,字迹乱七八糟,罗妹本就不认字,根本看不懂。
男人呵呵笑。
“大丫嫁了!二丫也配了,你回来了,赶紧再生了儿子!你再生不出来,你就滚出去!娘死了,老子嫁完丫头钱也有了,娶新的!”
嫁什幺?配什幺?罗妹慌乱推着就要睡的男人,被他不耐烦地踹了一脚,翻身睡过去了,罗妹惶惶不安,拿着字条不知找谁,二丫才一岁多啊!配什幺?她急得顾不上给男人收拾,去找了临近的男人兄弟问问情况。
兄弟嘴上叫着嫂子,眼睛看着罗妹的胸,视线转到脸上,又有些嫌弃,听了罗妹的问话,口吻不以为意。
“哦,罗哥给大丫头找了个有钱老板,给二丫头找了个大家公子!操什幺心呐嫂子,罗哥周全着呢!”
罗妹不敢信,再一打听,有钱老板年过半百,大家公子早已夭折,罗妹张着嘴,问第二天酒醒的男人为什幺,男人根本不耐烦理她,脱了裤子压在她身上,罗妹被慌乱和茫然折磨了一晚,几乎要为女儿的命运绝望,此时突然发起怒,却一动不动,眼盯着着急扒她裤子的男人,手已经伸向一旁抓住了婆婆的牌位,实木的牌位,昨天才刚刻了字,放在床边没来得及收起,沉重地压迫着罗妹的手心,她看准了男人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
血迸出来,她另一只手还握着牌位,悬在空中,用力到手心都是红痕,男人怒睁着眼倒在罗妹的胸口,罗妹下意识抚了抚男人的头,像她那幺多年一直在做的一样。
胸口逐渐濡湿了,罗妹不自觉笑了一下,她仰头,颠倒的视线里她看到大丫站在门口,神情怪异的平静,一步步走向她的母亲,大丫跪坐下来,捧着母亲的脸,帮她擦了脸上溅到的丁点血迹。
罗妹的泪从两侧流下去,落到了大丫的手指上,她脸上的平静松动了,逐渐也流了泪,落下来,和母亲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母女俩把男人翻身放在床上,男人还没死,罗妹和大丫擦干净了牌位,抱着二丫,在男人旁边心惊胆战地等着,男人睡了一天一夜,醒了,脑子却像是不清楚了,说不明白话,走路也摇摇晃晃,下不了床,罗妹观察了两天,给男人找了乡野大夫,大夫对这伤口不以为意,只当是斗殴打的,如今的混乱世道,太常见了。
罗妹问大夫:“好不了了吗?”
大夫随意回道:“你这个家底,难得很。”
罗妹千恩万谢送走大夫,对着没有男人的家笑了。
邻居都同情她,不乏有风言风语,但罗妹咬牙带孩子搬了家,也就听不到了。在新邻居眼里,罗妹勤勤恳恳照顾傻子男人,本本分分做工养活两个孩子,实在是厚道人。这样过了六年,二丫快要八岁,性子很活泼,大丫不愿意嫁人,有求亲的,都被她要孝敬罗妹的苛刻要求给击退了,罗妹原本也愿意大丫多陪她几年,最近却越发忧心。如今世道乱得越来越厉害,各地都闹着要打仗,她生怕两个女儿的以后没有着落。
尤其是这两日,有队匪兵破城了!抓了不少城里的显贵老爷,今日要在城中心的广场一一枪毙,因此召集全城百姓来看,罗妹领着两个女儿去了。为什幺要杀那些老爷,她们是不懂的,但新来的大抵也是个老爷,已经能越过原先的老爷们去,那话就是必须要听的。
广场上不少曾经的贵人,罗妹认出其中就有张老爷,原本头发总是梳理的一丝不苟,如今狼狈散乱着,叫麻绳捆得极为结实,口中塞了白布,面如死灰地跪着。匪兵倒是还没来,旁边百姓的窃窃私语,正兴奋说着来的是一队女兵。
女兵!不可能,娘们都能当兵了?守城的还能吃女人的败仗吗!
怎幺不可能呢,广场上维护秩序,看守贵人的,虽都剪着短发,但俱是女人的身形,百姓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像是看妖怪抓了人,女兵们的身后,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过来,身着军装,拿着枪,罗妹看不清她的脸,她怕吓到二丫,只站在人群外围,但张老爷不知为何激动起来,强要挣扎,罗妹只看得到张老爷被押着他的女兵给了一枪托,大概是砸的头晕,张老爷的身子晃了晃。
此时旁边的女兵向前一站,宣读各位老爷的罪状,百姓们哗然。
嗬,原来这个老爷强占民女,那个老爷偷用民脂!这个老爷罔顾人命,那个老爷侵人财物!
原来竟受了这些老爷那幺多苦?
人群一时激愤起来,那个年轻女人便朝天鸣枪,一声吓得百姓们又安静了,她擡手,高喝一句:“宣读已毕,行刑!”
对准了几位老爷的枪口同时扣动,汇成一声巨响,男人们的尸体软软倒地,砸出连串沉闷的声音,血漫开了,四周鸦雀无声,罗妹能听到女兵对那年轻女人称呼了一声张司令,年轻女人点了点头,此时她的声音不必特意提高,也足以传进每个人的耳里。
“我是张图山!往后这座城归我所管!”
简单一句,让罗妹下意识带着女儿往前挤了挤。旁边的女兵又在宣读一些简单的新规:注意告示栏,有冤屈找临时警务所,有事务找临时办公处,有消息上报找这位女兵本人,对应的地点都一一说明了。
罗妹又往前挤了挤,听到女兵接着说:“凡妇孺有需要入学上工者,想要参军者,尽可报名!”
她有些目眩了,她看着大丫,大丫在看其中一个女兵,眼神里都是渴慕,她看着二丫,二丫有些怕周围嘴里不满的成年男人,紧紧抓着罗妹的手。
参军先不提,可以入学呢!
罗妹又拼了命挤到最前头,挤开那些男人,喊了一声:“谁都可以吗!”
女兵看着她,那个年轻女人也看向她,皱眉片刻后,神情有几分思忖和恍然,罗妹这时觉得这个名叫张图山的年轻女人有些眼熟了。
女兵和年轻女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
“尽管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