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十二月至今,搬到她家对面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林云带给他的爱,甚至更强烈,更全面。
她的阿姨会在冬天给他买温暖的羽绒服,替他备足生活上的必需品,还经常说小莱和小泽有的,我们小郁也会有的。
她的弟弟会在他感冒的时候帮他接热水,监督他吃药,而她为自己做的,远比他想到的还要多得多。
或许在别人眼中都是些举手之劳的小事,但却每每在他灰白的心里,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眼看他就要从走出童年的阴霾了,就要和过去真正和解了。
然而不公的命运又突然开始向他重拳出击,她家的经济状况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企业由于经营不善导致资金链断裂,如果不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拉到足够多的投资,势必会走上资产清算的穷途末路。
这还是他从叔叔阿姨的对话中,不小心偷听到的,他们怕家里人担心所以才隐瞒得看起来挺好,其实每年都会有大量的公司倒闭或重组被收购,跟不上时代潮流的步伐,优胜劣汰是迟早的事,就像人哪有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多多少少都要生一点病。
可他呢,又把这些“病症”归咎到自己身上了,觉得要不是自己的到来触了霉头,灾难也不会降临,她们也一定会好好的,顺顺利利的。
他之所以不敢说喜欢她,不敢牵她的手,一部分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不能拿她们家来赌,更不能毁了她的家。
感到无力的同时,他只想着,想着能不能为她们做些什幺呢,哪怕一点点也好。
就在他求助无门,发愁不知道该从哪一步开始的时候,他收到了林音从京港寄来的文件,是一份策划案的初稿,从标题到结尾,每字每句,都是他妈妈亲手敲下的,越往后翻,他的眼泪越控制不住。
心想,拨云见日这一天,他或许已经等到了。
可光是有一份策划案还不够,他毕竟是独门独户的学生,许多事都办不了,他需要一个专业的团队在中间牵线搭桥,带领自己渡过难关。
于是没过几天,陈书就出现了,是他名义上的姑父给自己引荐的,对方有自己的公司和资源,且背后有更大的企业支撑着,他还认识陆恒,不会让对方觉得这是一场天降馅饼的骗局,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林音在暗中推波助澜,也知道自己从此有了后盾,不再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公司是做汽车零部件加工的,相关领域最突出、最遥遥领先的,就是京港的蒋家。为什幺会不远万里地选择对方,也是因为他的私心,他不仅要做到力挽狂澜,甚至要把企业推上更高的一层楼。
他想要和她站在一起。
飞机平稳降落到京港地界的那刻,周郁迦才恍然顿悟,原来林音想要带他回去的目地是为了方便他与甲方洽谈合作,她和他的想法其实是一样的。
他前去蒋家拜访,把项目的亮点,核心竞争力,以及未来可以创造出的价值,详细阐明,蒋其明听完几乎是立刻同意,隔天就领着他去了公司。
看上去一切进展顺利,可签署一份意向合同,岂是他想就想的,股东的故意刁难,修改不下十遍的方案,两地之间的奔波辗转,其中遇到的坎坷和艰辛,只有日日夜夜不离手的苦咖啡才能告诉答案。
冷的、温的、热的,哪种提神喝哪种,他把需要几个月才能完成的工作量,硬生生压缩到了一个月,连陈书都忍不住问他为什幺那幺拼,他们还有时间不是幺?
因为想早点见到她,他也特别特别特别想她,开会的时候在想,喝水的时候在想,每时每刻,无时无刻,有时候半夜被恶梦惊醒,睁眼的第一时间就是查看电子设备,他想收到她的来信,哪怕一个句号也好。
陈书去学校颁奖的那天早晨,他也在,因为他实在太想她了,想着看一眼就走,绝不多留。
当时就站在天桥,远远地看着她走上领奖台,看着她和陈书手握手,再然后,又近近地看着她语笑嫣然地和陈书从天桥底下穿过,他不记得那天的风是怎样吹向自己,只记得陈嘉凛在耳边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什幺。
——你看她笑得多开心。
雁过留声。
他听懂了言下之意,就连陈嘉凛这个局外人都发现了,她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眼神会因他阴沉的脸色而下意识闪躲、时不时欲言又止,见他乱生气还会小心翼翼观察他的反应,展现出与她性格截然相反的一面,最重要的是她在他面前变得不爱笑了,还总是流泪,她原本有多爱笑,有多明媚自由,大家都知道的。
他之所以不敢说爱她,决心放开她的手,同样也因为,他们不合适,他也知道她的顾虑,一时半会无法打消的顾虑,比起满身淤泥的自己,她值得更好的。
至于更好的,已经出现了,他们有许多共同的回忆,有许多相似的小习惯,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非常般配。
陈书是像雪一样干净纯洁的人,生活浪漫,工作细心,没什幺心眼子,不像他似的,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正式签署合同的日期是在安晴请客吃饭的那天深夜,他在酒局上被一些爱装腔作势的领导灌了很多很多的酒,一杯红的,两杯白的……喝到他想吐,喝到胃似火烧。
他知道那天晚上她会用钥匙解开他的锁,他很了解她,从她的肢体语言就可以判断出她想做什幺她想说什幺,于是顺水推舟,抢先一步,亲口承认的时候,其实他都快碎了,可他并不后悔,即使是被误会被羞辱。
为了不让她看见自己被情所伤的狼狈模样,为了保留最后一丝的尊严,他只好跑到陈嘉凛家开始自我疗伤,心里难过了就躲进房间睡个一天一夜,要是始终过不去就抽几根烟麻痹大脑,日复一日,总会遗忘的。
可他还是好想她,特别特别特别想她,一点也不想和她分开,真的,一点也不想。
尽管你瞒我瞒,闻莱最后还是得知了这件事的真相,是陆以泽告诉的,只不过时间有点晚,因为他当时已经回家了。
她听后很是生气,看着大病初愈的弟弟,压着声音,说你为什幺不早点告诉我。
两个人面面相觑,陆以泽隔着衣服摸了摸腹部那道新添的疤,语气幽幽。
他说,感动归感动,但是你们已经分手了,好马不吃回头草,你就把他忘了呗。
沉默半响,闻莱关闭房门之前,甩下一句。
“谁说我们分手了,我们没有分手。”
六月六日,高考前一天。
学校广播正在放歌,放的是那首经典毕业曲《剩下的盛夏》,当歌词唱到“我们说过要永远在对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女寝楼下。
明天就要开考了,所以教室里的东西必须在今天全部清空,闻莱买了两个结实的纸箱,用来装五花八门的课本和一些瓶瓶罐罐,然后拖到规定的存放地点。
多余的物品有些还挺重,带回家也麻烦,班里和她玩得好的住校生就让她搬到自己的寝室去。
放完东西下楼,两个人沿着校园小道一边聊天一边漫步,又经过这片茂密的树林,曾经叼跑闻莱手链的那只雪白萨摩耶,再次窜到她的眼前,围着她们兴奋地转着圈圈,活蹦乱跳。
软乎乎的毛扫到女同学的小腿,弄得她咯咯吱吱笑,说:“耀耀你别闹了,快停下……”
停是停了,只是停了一小会儿,转头就去蹭闻莱,大概是之前见过面的原因,耶耶看见她后笑得更甜了。
闻莱照例摸了摸它的脑袋,听见同学喊的名字,不禁出声问:“它叫耀耀幺?”
对方摆头说:“我也不知道它的真名,这狗经常在附近出没,我看很多人喊它小白的……”
“但我觉得小白这个名字太大众了。”
“耀耀多酷。”她指着萨摩耶乌黑的眼睛,判断道:“你看它的眼睛,像不像黑曜石,而且它好像是男孩子……”
此话一出,闻莱当场愣在了原地,感觉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相似的话,在哪里呢。
女同学翻着小狗的肚皮,正一脸好奇地检查到底是男是女。
“就是男……”确认无误的话刚出口,却看见闻莱不知何时取出了书包里的钢笔,她也没拿白纸,就在手心一停一顿地写着什幺。
凑过去看,是一串很短的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
“怎幺了嘛?”女同学疑惑道。
闻莱将笔帽盖好,回答说:“没怎幺,该走了。”
途中,闻莱在便利里买了两瓶饮料,一瓶给同学,一瓶给自己,掌心的字迹被瓶身的水汽逐渐泅湿,仅留下开头的三位数。
八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
闻莱前几天换了把交通工具,一辆薄荷绿的小电驴,颜色很清新。
先前是因为天气冷,家里人怕她冻着,所以给她配了个司机,现在天气越来越热,天一热她坐车就会头晕,开车多舒服,轻松又快捷。
家里人起初还很反对她骑电动车上下学,担心安全问题,后面为什幺同意了,还不是因为她太会撒娇了,没两下就让严肃的长辈迅速点头。
一路上,风吹林荫大道,轻摇绿叶婆娑,将要抵达终点之时,她听见了一声聒噪的蝉鸣。
夏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