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会前一天,剧组放假。小钟的心却没有闲下来,读起完整的《雷雨》剧本揣摩人物。
她终于知道为何大钟对蘩漪有完全不同的印象——原着的描述就是如此。蘩漪既是从古典画里走出来的东方美人,也有难以将就的野心,未曾消逝的青春激情。这样一来,她在剧中做出这样那样疯狂的事,全都连上了。那样聪明的女人是会因为自负走入形同坟墓的婚姻,就像年轻时的敬亭会嫁给比她大十几岁的资本家老钟,最终又不甘寂寞地独自逃走。
想通的一瞬间小钟很兴奋。经典不愧是经典,好的文学映照着她所生活的世界。宿命像一道环,将或近或远的人紧密相连,变成知己。
只是小钟现在弄明白这点未免太晚。马上要交卷了,她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审错题,有心想改也不够时间。
这幺多天她苦心琢磨的成果又算什幺?
兴奋逐渐变成了迷茫。
小钟尝试代入新的印象念词,但怎幺都集中不了精神。脑海里时不时就蹦出敬亭的模样。但是敬亭不会像台词那样讲话,得知自己不被待见,最多是挑着眉冷冷道,“哦,那我走?”会这样讲话的是小钟。但小钟没有文化,她没法理解人物身上深邃的部分。
晚上,为找回入戏的感觉,她对大钟道:“你能不能对我坏一点?”
“为什幺?”
“明天就要上台,可我忽然觉得不认识自己要演的角色了。”
但大钟若即若离地吻她,小钟不满地正要埋怨,他又捧着她的脸,似没忍住一般忽笑出来,“你好认真。”
“那是当然。难道因为不用考试,就可以随便敷衍吗?”小钟理直气壮地叉腰,“你快点,配合一下。”
他板起脸不到五秒,就像猫猫一样懒懒地收回手,“我不要。”
“帮个忙嘛。想象我们已经在一起很长时间,你几乎已经对我失去兴趣。”
他轻轻打断她的话,“你太紧张了,今天就好好休息吧。已经排练那幺久,平常心去演,不会有问题的。”
小钟怅然若失地发呆。
尽管大钟尊重她,这些天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演剧,他也没有一次指责她不务正业,但他并不真正理解做这件事对她的意义。就算早就习惯失败,她偶尔也想被肯定。当这种契机出现的时候,她会像疯狗一样抓住了就不再撒手。他明明可以帮到她,却觉这样的付出过犹不及。
第二天,她心里的迷茫仍有增无减,下午在报告厅做登台前的准备,又忍不住揪来雨然问:“你跟我说实话,找我来演剧只是凑数,对吧?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的角色,就算随便演演……”
“怎幺了这是?”雨然大惊,“你演得很好啊。换上旗袍那一瞬间我就坚信蘩漪是你了。”
她使劲摇晃小钟的肩膀,“你不要变得和贞观一样啊。她每次考试前也这样跟我发牢骚,说这里不会,那里来不及复习到。我还以为她真要完蛋了,结果成绩出来,嚯,这个女人还是在很前面。”
小钟听得一愣一愣。因为缺乏考前紧张的经验,她不太理解自己和贞观之间的可比性,却不得不为绘声绘色的形容努力忍笑。环顾一周,她瞧见贞观就坐在最近的椅子上梳头,于是推着雨然往另一边,“你小心,别被贞观听见了。”
这话偏教贞观听见。但此时的她没法动弹,只得遥遥地喊话,“你们背着我说什幺悄悄话?”
雨然赶紧拉着小钟跑远。
敬亭传来消息,说她临时有事,晚上没法来看表演,门卫也不让家长进。演出需要的服装和道具打包好放在南门接待室。正好雨然给大家点的两个全家桶就快送到,两个女孩一道往南门将东西取来。
接下来该给小钟化妆了。她的头发需要烫卷,在一众演员里最费事。
她匆匆啃了两口填肚,就像一棵树那样一动不动坐在镜子前,任她们修剪摆弄。
外面的喧哗声似潮汐时涨时落,时不时能听清的两句话宛若溅开的清亮水花。大家坐下来,保持安静。我们给后面的人让一下。班长在哪?……这是观众都陆续到场了。
节目单下发,她们的演出临时被调到后半场。先上台的班级占领后台,剧组只好拖家带口地挤到走廊,围着一座沙发铺开折叠椅,各司其职地干活。
小钟捧着旗袍下摆坐在低椅子上,再三被说别动,仍时不时改换双腿的位置,一会收在椅子底下,一会又伸直。卷发棒和定型喷雾在脑袋顶上来回游走,她渐渐想象不出发型变成什幺样,迫不及待端起化妆镜照看。
但是一掌可握的镜子太小,手臂举到最远也照不见整个头。她发觉这样做有点憨,索性将裙摆放了,装作给自己化妆。
头发弄好的时候妆也快完了。
解除定身魔法的小钟四处找寻反光的物体,却见透明玻璃倒映成深如墨的蓝色。天幕已暗,大钟从这墨蓝的一角姗姗来迟。
他在她身前几步停下,似被夺舍一般怔怔然望了许久。
时间恍若回到初识那会,他撞见她在走廊抽烟,也是同样的神情。
如果说那日他是讶异一个小女孩竟然抽烟,今日又为什幺?
小女孩终于也将长大,蜕变成他未曾设想的模样?
未及细想,雨然走上前来,问他调换出场顺序是怎幺回事。
他看了眼节目单道:“最后有几个节目不是抽签的,文娱部考虑到整体的舞台呈现,人为调到后面。”
“也就是说,我们被当成压轴戏了?”雨然眼中闪光,辛苦付出被肯定的感觉让她更加干劲十足。
小钟却感压力倍增,肚子也咕噜噜地闹腾。弄完头发,她就站去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独自化妆。
不知何时,大钟也悄悄站在她身边。覆在额前的刘海蓬松,他没像白天那样整齐地梳开,看样子刚运动完,洗过头。
她问他晚饭吃了什幺。
“你最嫌弃的鸡胸肉。”大钟答。
小钟没绷住笑,“鸡胸肉怎幺算肉?特别是你吃的那种健身餐,一点油水都没有。”
“还是紧张?”
她没有底气地点头。
“怎幺办?”
小钟茫然四顾,忽瞥见今夜他分外柔软的头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把头凑过来,让她挼一挼。
他知趣地坐在一旁沙发,小钟走到他身后,像侍弄一捧花那样轻轻地挑拨发丝。她还想再抱抱他,迎面走来的行人却让计划破产。
“要是在家里就好了。”小钟不由感慨。
“今天傍晚有很多学生回家。我去教室,她们说你一直在这边,我就自己回去了。”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原本想跟她做爱,等不到人只好作罢,改变主意去运动。
莫非他沉迷健身一直都是同样的理由?
明明是寻常无比的对话,小钟却听得脸红心跳,背过身去,举起镜子一遍遍画眉。等换个角度照见亮光,她才发现画得太浓,跟蜡笔小新一样。
“色狼。”
他被骂了反是笑。
“好好演,我会在台下看着你的。”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下一个节目就是她们。演员手忙脚乱地分配无线麦克风,预演话筒传递的顺序,音效组最后一次确认音频文件,直到报幕声起,一切准备就绪。
“因为我们演的是狗血剧,观众很可能在底下笑场,在正经剧院的演出也是一样,所以不管发生什幺,继续演下去就好。就算忘词也没关系,我会站在前排提醒的。”
又听雨然说熟悉的话,小钟不禁有些伤感。她发现文艺活动中最可贵的并非结果的呈现,而是一路同行的情谊,所有人全情投入朝向目标的信念。正式演出是一道分水岭,今夜过后,大家又将回归各自的生活。
大钟带着她到舞台另一侧等待上场,别好衣领的麦克风,披上雨衣。小钟跺着脚原地打转,意识到细鞋跟会在木地板上踏出不小的动静,转而抱紧双臂,倚在墙边。
“还是紧张吗?”大钟问。
她点点头。
“船到桥头自然直。犹豫就相信直觉,我一直都是这幺做的,很管用。”
他口中的直觉是个美妙的词语,似在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眷顾,不期而至的灵感。
“我也相信一次好了。”
小钟看向舞台,大钟转身往台前去。
上台的氛围大出所料。没有人哄笑,细碎的嘈杂都听不见,底下黑压压的一片,找不到雨然、大钟在哪,只有空旷的宁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全心投入表演而存在。
滚瓜烂熟的台词似流水般连珠淌落,宛成包罗万象的水镜,伴清明的月色缓缓摇曳。她从中感受到新的力量,角色有了自己的生命,表演的事根本不必她来操心。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也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
原来是这幺回事。
聚光灯照得晃眼,亮度足以让灵魂蒸发。她握着他给的黑檀折扇,在扇面转开的瞬间,想起无数有关于他的细节。他的笑,苦涩或真心,倦怠的冷淡,渴望的哀求,艳丽却难掩锋芒的字迹,做事时旁若无人的专注,做爱时破碎又痴迷的眼神。回忆像一场细密的落花倾覆而下,遥看是雪,近闻却沁满诱人的异香。
金色小坠摆动不止,她知道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当赤裸的灵魂被找到,冒上心头的感觉是寻常无比的哀伤,像是没课的一天,早晨出门不忍与他道别,看着书想到他,心脏闷得发酸。
激烈的台词难免牵动感情。无处安放的情绪化成泪水脱去束缚。
完全意料之外的状况,大约是很严重的演出事故。
但愿底下的人看不到吧。
她硬着头皮演完,走下舞台,看见大钟抱着一大捧浅绿色系的玫瑰花束,站在最前等她。
“辛苦了。演出很完美。”
他第一时间递上厚外套。
小钟边穿衣服,边龇牙笑,“还是失误了,没那幺好。”
旋即,她又厚着脸皮问,“花是送我的吗?”
“给剧组的。”大钟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躲闪。
小钟从他手里抢过花,往班里人在的方向会合。
路上,她听见有人意犹未尽地谈论着话剧。
“……不会是真哭吧?”
“你没听念台词都哽咽了,还能有假?”
“诶,好厉害的演技。她是学表演的艺术生吗?”
小钟仍觉蘩漪不该是这样,而是更克制,更高傲。她演出来的蘩漪终究是自己。
不行,不行。
她暗暗推他绕道走。
大钟却道:“你还不知自己出了多大的风头吧。”
“剧本里又没有那段哭戏。是我……”小钟不耐烦地解释,“那一瞬间忽然想到伤心事,没忍住,怪丢人的。”
“不只是哭。走位、动作、对白,都表现得很大气。中途还有两个老师过来问我这是谁,想认识你。还说这个角色不好演,十八岁演成这样,很不容易。”
小钟很难认为这是夸赞的话。
她擡头看大钟,才知他早已看着自己,宠溺又不乏欣赏地微笑。
今夜,她好像终于明白他为何将她当成知己——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