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非草木(重修)

原本紧压胸前腰间的束缚解开了,却是重新缠在交叠的两只手腕。绳索的末端牢牢地控在那个鬼见愁手中,詹秋笙低头上车时,差点被拽得一阵趔趄。

身体本能同对方隔开一臂间距,左耳紧紧倚着车窗。世界充塞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仿佛雨点在耳蜗汇集,蜿蜒、流淌、漫溢,节奏单调而压抑。听得愈久,倒像噪音似的,心中不免越发忐忑。

虽不明必行目的地,但听他连珠密炮地讲了几顿电话,话里话外绕不开“元朗”、“屯门”与“湾仔”。詹秋笙自小未越过深圳地界,故而对香港地形不算熟络,单认得几处要紧片区同街道。元朗算一处,铜锣湾算另一处,另有深水埗、尖沙咀、旺角、九龙,连同弥敦道……与太平山。

咦?后三字藉何而来,她竟茫然无记。

——等储够钱,我啲开Mustang去太平山兜风,𠮶度夜景一定好靓。

欢欣雀跃,犹言在耳。詹秋笙愕然回首,浮光掠影稍纵即逝,无可追索。

“丢!睇乜啊?”乌鸦都好莫名。电话讲至一半,这衰女忽地往自身方向照脸,一对空乏盲眼骇人地盯着。没有混浊的仇怨,也没有出离的愤恨,全无一物,茫茫的空。

男人胸腔内部突兀一坠,仿佛心脏义无反顾地落崖却奇迹生还,泛滥着一股劫后余悸。

古惑伦不虞有它,汇报仍遥遥地透过听筒,源源不断:而家阿坚重伤昏迷,左臂不知所踪,恐成植物人;金毛强下肢尽毁,侥幸捡回一条残命,只是再不能人道,更罔论登台比赛。洪兴太子痛失两员爱将,此刻必定大为光火,严苛追查。此情此景,按兵不动方是上上策,反正洪兴迟早都会为商议拳赛替补人选找上东英,到那时,主动权唯将落在他们手中。

乌鸦听了,难得没有依照过往斩尽杀绝作风一一反驳。虽未能如前世那般一劳永逸地解决这对弟兄,但至少目的已达。

一想到陈浩南与太子此时无比的焦头烂额,他便不自觉笑得开怀。

交代完事项首尾,摁键挂线,思前想后,但觉方才形容不大对——他忘却她系瞎子:“眼睛瞪咁大,当心跌出嚟。”

难道自己同个痴线佬确曾见过?未分神理会冷嘲热讽,她静默着掉过头去,凭于窗前,陷落苦思冥想。

萍水相逢?冇可能如此往昔落索。

票友?凭他?更觉荒谬。

陈天雄见她一言不发,兼自作主张地背过身,权当自己空气,心中蕴酿的火气径自窜上眉梢。他一脚踹向她小腿,大马金刀地顺势跨坐:“喂,点解你唔好奇去边度乜?”

感知到身旁张扬存在,她躲得艰辛,脚尖踮起,修长四肢亦团成海藻,背部贴紧门框罅隙。可偏偏,那人咄咄逼近,形同鬼魅,憧憧着不依不饶——终于迫得她再度回身。“有乜意义?反正你唔识放咗我。”既然前路也是下着雨,何以急着奔逃?不过这样文绉绉的答复,她不指望他能够意会,于是信口敷衍。

面庞盘亘着隐忍的痛楚,詹秋笙转换重心,青紫右膝被体面地掩于左腿之后。

“乌鸦哥,你到底想点?”她疲惫地质问,叹息在尾调若隐若现。这家伙行事无状、随心所欲,先前仲话要将她卖咗妓馆,闻听瞽姬一事,便立时改换主意。一波追着一波的无稽搅翻,她难免晕浪,实在捉不紧首尾。

“你真识唱曲?”乌鸦上上下下地打量,始终将信将疑,遂半真半假地恫吓她,“啱我,就先揾人轮咗你,再卖去东南亚嘅妓院,日日接最差嘅客,熬死咗,再挖去器官卖。”

一套详尽亦狠辣的安排,将人由生至死地摆布榨干,仿似化为骨灰也要搓出几粒金沙。果不其然,她身形僵硬,面色似乍现一瞬停滞。

就连前排充当临时司机的肥尸亦冷汗涔涔,扶呔转向都在打滑,胸中鸣鼓,忖度其中究竟有几分说笑。

然而,到底未能得意长久。少顷,那层恐惧面具自秀逸脸庞片片剥落,绾起的唇角很迟缓地流露似是而非的嘲讽——他发觉她竟然在笑,笑意细微而锋利,真正的针扎刺感。

男人眯起双目,连带语调一并森然冷却:“点样,唔信?”

“我信。”詹秋笙清清喉咙,正色起来,娓娓地说,“原来黑社会迫一个女子,都只系呢啲手段。”停顿。她似有所悟般地点一点头,“系噃,在你哋男人眼中,毁掉女人,肉体嘅嗟磨便足够。陈生,依我话,对于女人嘅地狱,你们嘅想象仲太浅薄。”

她端正地坐着,受缚双手枕在腿上,眼眸低垂,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尽管道出犀利的话语,末端却缀着隐秘的悲切。

心底摇摆着稍纵即逝的木然震颤。陈天雄晃一晃头脑,好似决意要同那股异动撇脱干系,面上只不屑地翻咗白眼:“倾呢啲烂糊大道理同边个听喇?不如唱几句嚟得实际啰。”

“听我唱曲系要畀贴士㗎,乌鸦哥。”她却毫不客气,“按场次计费,一次十五蚊;若是点唱,就嗌一曲五蚊啫。”

“哗,点解坐地起价。”愣了愣,他难以置信,亦觉无语,“小姐,究竟我系债主,定你系债主㖞?”

“总之,我冇行免费生意。”詹秋笙淡淡掷话,转过脸,又回复默然,势将悭妹形象演扮到底。左右已然沦落至如斯难堪境地,既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索性洒脱,便不惧任何可失去。

只是无端的闪念中,她一壁挂望着彤姊,亦无可避免地醒起伶牙俐齿的玲姊。以后者的胆大犀利同雷厉风行,难保唔敢掀翻整座港岛,惹火上身。希望冉冉跳升,然而梦中光景依依在目,她呆着片刻,情愿佢忘却自己存在,权当从前没情分。

正恍惚间,未有觉察架车之紧急煞掣泊靠,闩门匆匆似拍卖会大锤落定。詹秋笙警醒地擡头,腕部却同时传来一股紧俏拉扯。

“你咪喐住(你先别动)。”

粗麻翻覆碾磨肌肤,旧疤添新伤,火蚁噬咬般辣痛滋味。她料想一定出血。

半晌,司机忙碌碌折返,汽车再度发动,飙驰于车水马龙。她合上双眼,不过须臾,惆怅雨声重新浸没感官。

“伸手。”

突然的声音命令。她一怔,不明所以。似乎嫌弃那慢半拍反应,乌鸦猛然捉过那对细骨伶仃手腕,令她上身一阵歪斜。

“你搅边科?唔好玷我(别碰我)。”詹秋笙紧绷绷地问,体内兴起挣扎,纵使力不从心。

他只是用力握着,懒得多费口舌。“唔想挨打就乖乖地坐响处,咪喐身喐势。”

冷凉刀锋强硬钻进腕内窄缝,她动弹不得,心中不禁七上八下。

双腕倏尔一轻,绳索擦过下坠,沉闷的落地声。一时间,她仍维持着原有姿态,手臂颤抖着悬于半空,仿似不得要领。

“系咪真痴线啊?”乌鸦好整以暇地看她宛如惊弓之鸟不知所措,但觉有些兴味,“嗱,摞住。”

软滑细薄的物什卒然攀住大腿。詹秋笙定一定神,双手向前摸索,触及个中一条崎岖不平的凹凸小道——是拉链。

“限你一个字内换咗,唔系我帮你换啰。”他斜坐沙发椅上发号施令,似捉弄调笑一般,视线闲闲滑过胴体。潮湿茏色衣裙严丝合缝,曲线一览无余,美中不足是胸脯缺乏沟壑,胜在肤色干净透亮,维港入夜风光也不遑多让——他不是没有意动。

但转念一想,既然以女伶名义带去给骆驼过眼,至少行该妆饰得体,不然披头散发形似落水鬼,成何体统。

“在这?有冇搞错!”她眉心蹙动,面庞因羞恼而滚烫起来。

“仲剩低四分钟。”一问一答,双手枕在脑后,他口吻理直气壮。

个扑街咸湿佬!她刚想发作,然而右颊犹在隐隐作痛,亦知他讲得出便行得到。再问、再辩,都是徒劳,唯有咬紧牙忍气吞声。

脱衣如蜕皮。衣襟下摆掀过颅顶,颈项抻直,手臂一捋,利利索索地挣脱。只可惜,若无忸怩之姿,色相上便不够靓丽沟人,即使大片裸露也无法补足风情。乌鸦接连打了两个呵欠,百无聊赖地撩起眼皮,却霎时定住,心中蓦地诞生一种强烈的憎恶。

一道日远年湮的白色闪电由腹部放射,衍伸左肋,末梢似枝干黏缠着环过腰际,鲜明夺目。

记忆可消,伤痛会褪,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约莫两三拍心跳过后,兰色裙摆轻巧散落,印迹期艾地遮掩于织物花纹的笼罩,无影无踪。神使鬼差之下,他兀自松落口气。

“点搞嘅?”他随口询问。

詹秋笙低头默了一瞬,迅速锁合拉链至最后末节,安详答道:“车祸。”

男人故作遗憾地嗤笑摇头:“好可惜,你做唔到鸡,冇人睇着呢笪(伤疤)仲有兴致喇。”

女郎充耳未闻,擡手拢住潮湿鬓发,一昧整理仪容,不理睬他。

“雄哥,到咗。”肥尸转头向他提醒,目光偷摸着在二人之间悄然逡巡。

乌鸦嗯咗一声,视线顿在她冷漠面孔,冷不防攫住那只瘀痕累累手腕。她受惊般企图后撤,拉扯几下,始终没能挣开。

“记住,待会进去,只讲你系唱曲嘅,唔好乱问,唔好乱讲嘢。”

她一愣,灵机微触,继而反诘:“吓,陈生同我倾条件?”

“嗱,你唔系话左右都系卖,”他答得阴阳怪气,煞有介事。“卖命或卖身,总要择一样。既然做唔到鸡,只好替我卖命咯。”

如今箭在弦上,难道我仲有命可拣?她深息,心不甘,情不愿,合着苦涩默默吞落这些字眼。若果人生注定是场悬崖峭壁之下的虚空,她只想知道,是否下坠永无止境。

“唔该陈生带路㗎。”

————————————————————————————————————————————

悭妹:指钱财上比较节省或是吝啬的女孩。

之前那章删了是因为发现po有个粤音里独有的字识别不出来后,竟然把后面的内容全给自动删掉了:)   为了避免观感上不够连贯就删了重发。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