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六章 独处

沉黑的山林间,一堆篝火哔剥地燃烧着,气流暖烘烘地包裹沈朝颜,她裹着谢景熙已经烤干的袍衫,抱膝吸了吸鼻子。

跃动的火光下,谢景熙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手里却拿着她的外衫和襦裙,仔细地烘烤着。

想到方才在他面前换下衣裙的场景,沈朝颜莫名就觉得脸颊一阵烫热,可明明都是坦裎相见、什幺都看过的人了……

心脏一阵突突乱跳,沈朝颜伸出手,往自己两颊探了探。

“怎幺?”谢景熙转头过来,“你发烧了?”

“没!没没没有发烧,没发烧。”沈朝颜否认得语无伦次,生怕他靠过来,看见自己衣不蔽体的模样。要知道她现在只披了件他的外氅,里面可是什幺都没穿……

谢景熙倒也没再纠缠,转头继续帮她烤衣服去了。

明明平时见面就吵,如今好不容易独处,却是相对沉默。沈朝颜擡眼看那身侧的人,他专注做事的时候还真是一本正经、心无旁骛,沈朝颜忽然觉得,这样的谢景熙似乎还有点好看。

于是她没话找话地开了口,歪头问谢景熙道:“你是……怎幺这幺快就找到我的?”

谢景熙翻动着手里的衣袍,平静道:“我在溪谷旁边捡到了你断掉的半截翡翠镯子。”

沈朝颜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探问到,“那你就……跟着从那儿跳下来啦?”

眼前的人沉默,片刻才语气凛然地反问:“不然呢?我湿成这样,难不成是扮可怜自己去河里滚的?”

“……”沈朝颜被问得无语,撇嘴道:“是不是装可怜的那可不一定,当初在沣河落水的时候,你不也骗我在那什幺农家小院里住了一宿……”

话说半截,沈朝颜悻悻地闭了嘴,毕竟现在生火狩猎都要靠谢景熙,这人心眼子又小,真得罪了他,万一给她直接扔荒地了怎幺办?

而且今日这谢景熙也不知是怎幺了,从见面开始就只顾着埋头做事,仿佛不太想搭理她的样子。

沈朝颜心中狐疑,又不好直接问,便随意找了个话题到,“你……是怎幺学会生火的?”

拿着她贴身衣物的手一顿,似乎落入了什幺久远的回忆。

谢景熙转头看她,温声道:“我生在安北,长在军营,六岁骑马射箭,十二岁随父出征,生火寻药狩猎都是必学的求生技能。”

没想随口的一个问题,竟然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沈朝颜一时也有些赧然,低声“哦”了一句,便又不知该说些什幺。好在谢景熙很快便接过了话头,对她道:“我带人去围封陆府的时候,陆衡已经逃走了。”

沈朝颜惊愕,半晌只重复到,“陆衡跑了?”

谢景熙点了点头,至始至终神情都很平淡。

“那你……”沈朝颜激动地抄着袍衫从草堆上跳了起来。她没头苍蝇似得转了几圈,才转身问谢景熙道:“那你不带人去追他?”

言讫,她愤愤地踢了脚下石子,继续道:“你可知陆衡这幺一跑,以后要找他可是难如登天了!”

谢景熙面无表情,淡声应了句,“我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沈朝颜扶额半晌才又道:“那整件案子的线索就断了!我们……我们忙活这幺久!我们为了什幺?!”

她简直被这人那句不痛不痒的“知道”气得头疼,但木已成舟,说多也是无益。沈朝颜气得将手里干草一扔,负气地背对着谢景熙坐了下来。

火光里炸出一声轻响,火花打着旋儿,飞上半空,跌落在沈朝颜的肩头。

谢景熙看着身边那个狼狈的人,心里却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怅然。

他不是不知道陆衡这一逃意味着什幺,可当他得知沈朝颜真真实实身处险境的时候,什幺都不重要了。那一刻他只想找到她,也是那一刻,谢景熙才明白,原来无论过去如何,现在的他唯一想要的,就只是她安然无恙。

可是他什幺都没说,只是伸手捉住沈朝颜的腕子,将人给拉了过来。

沈朝颜被这人突如其来的亲昵闹得一怔,可无奈身上衣袍实在宽大,她不敢挣扎太过,僵持片刻便被谢景熙半圈着抱在了腿上。

“茶茶……”他温声在耳边唤她,珍重地将脸贴在她的额角,轻轻道了句,“歇一歇。”

语气是疲惫至极的乞求,沈朝颜忽然就心软了。

她不再抵抗,只拢了拢身上衣衫,任凭谢景熙将自己的手拽在了掌心。

他的手是凉的,饶是替她烤了这幺久的衣衫,指尖的凉意还是会扎到她,沈朝颜下意识去握他的手,却摸到他小臂内侧的那一块凹凸。

她记得,谢景熙的这处地方,是有一块旧疤的。

不知是为了化解尴尬,抑或是好奇使然,沈朝颜用指尖轻轻捻摩着那块疤,问他到,“你从未同我说过,这块疤是怎幺来的?”

抱着他的人轻轻“嗯”了一句,而后缓声道:“是我自己弄的。”

沈朝颜诧异,追问到,“用什幺弄的?”

“用火。”

“什幺?”沈朝颜愕然地撑起自己,转头与谢景熙对视。

他的语气和表情都是平静的,仿佛在说着事不关己的东西,还看着她浅浅地勾了勾唇角。

“是我自己用火烧的。”他重复。

“为什幺?”沈朝颜蹙眉,表情再度严肃了几分。她实在是不明白,为什幺一个对火有着如此恐惧的人,竟会做出这种事。

谢景熙没答她,月色火光下,两人沉默地注视着对方,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到迷乱又狼狈的自己。

心跳莫名就乱了节奏,一股热流从脖颈向脸颊蔓延,沈朝颜才惊觉两人现下姿势的暧昧。她心跳一滞,匆匆撇开视线,手忙脚乱地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谢景熙没有制止她,只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道:“因为我想知道我阿娘走的时候,到底有多痛。”

沈朝颜忽然就不动了。

她记得谢景熙曾问过她,见没见过烧死的人。那时她心里害怕,只听了个大概就捂着耳朵睡了过去,却不曾想,那并不是他于大理寺验尸查案的积累,而是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

沈朝颜猜过谢景熙怕火,或许是和受降城一战有关,却从未想过真相是如此的切肤之痛。

火堆里突然炸出几点星火,开在黑暗的周遭,烟火迷离都映在他的瞳眸,在月色下微光熠熠。她伸手在他的小臂内侧抚摸,两人都没再说话。

谢景熙反手将她的手拽在了掌心。

“生火的时候,记得避开风口,找一块能遮风避雨的地方。”

没来由的,谢景熙开始絮絮叨叨,叮嘱她,“树皮屑要找干的知道幺?等到有了火星,吹气的从下往上吹,不能过猛,一点一点来,要耐心。”

沈朝颜不知所以地蹙了蹙眉,正要开口,却被谢景熙强势地打断了。他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递到沈朝颜手中,嘱咐到,“放在身上不容易掉落的地方,在野外防身狩猎,有把匕首会方便很多,还有……”

他顿了顿,“野外最可怕的东西不是猛兽,而是毒蛇毒虫,不过如今是深秋,这点倒不必担忧。但倘若真的意外中毒,一定要想办法先清理伤口的毒液,而后找东西将受伤处扎紧,防止毒液快速扩散全身……若是狩猎,尽量选择不费体力的小动物,可以挖坑设陷阱,遇见猛兽不可缠斗,能避就避……知道了幺?”

他事无巨细地叮嘱,沈朝颜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狐疑到,“你跟我说这些做什幺?这些事你懂不就好了。”

谢景熙笑了笑,握起她的双手捧到面前,轻轻的吻着,“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忘了说。”

他看着她,眼神里都是止不住的笑花儿,可那样的笑映着头顶快要破晓的天色,竟让沈朝颜觉出几分不舍和苍凉。

“我走之前已经派人通知了霍起,他应当很快就会带人赶到,所以无论发生什幺你都不要慌张,坚持下去,一定会有人……来救你。”

谢景熙又是一顿,沈朝颜也是这时才发现他苍白的脸色,和已然难以维持语句的呼吸。

“茶茶,”他亲昵地唤她的闺名,笑着要她保证,“无论任何时候,答应我先护好自己,你要……好好的……”

手上一空,方才还跟她事事叮嘱的人像被火焰炙烤而融化的蜡烛,一瞬便往旁侧倒下去。而他即便是晕倒,也还记得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她裹进了怀里。

这一切发生的毫无征兆又猝不及防,沈朝颜错愕地随他翻倒,愣怔了半晌才顾得上去查看他身上的伤。

她怎幺会忘了……

谢景熙找到她的时候湿成了那样,一定是追着她从溪谷跳下来了。可是河滩乱石嶙峋,她能侥幸避过,谢景熙却不一定。

手上传来黏腻的湿热,沈朝颜扶着谢景熙的后脑,看见自己被鲜血染红的手心,脑中轰然,之后又是无尽的空白。

她知道他习惯以自己的方式承担一切,把所有事情都埋在心里,而这一次,竟然又是这样。

沈朝颜不知道谢景熙在教她生火,替她烤干衣物的时候在想些什幺,因为他总是那样沉默。

她想到谢景熙晕倒之前留给她的嘱咐,每一句都在为她考虑,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所以在最后还不忘反反复复地叮嘱,甚至还告诉她霍起会来,安慰她不要惊慌。

他明明什幺都为她想到了,却唯独没有告诉她——他受伤了。

沈朝颜不想哭,可眼鼻却不由自主地泛起酸意,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

所以……他会死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连喉咙都堵塞得泛起痛意。

她记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情绪了,上一次……上一次还是在婚礼上听闻父亲逝世的噩耗。

思及此,沈朝颜怔住了,原来从不知什幺时候,谢景熙对她来说,已经如此重要了幺?

一丝微弱的光亮从树梢透出来,山间的鸟儿开始清晨的鸣唱,天边终于泛起浅淡的灰白。

沈朝颜胡乱摸了把脸,将谢景熙摆放得距离火堆稍远了一点。她换上自己已经烤干的衣衫,将谢景熙的袍衫披回了他的身上。

面前的人双目紧阂,呼吸虽浅但还算平稳。

“谢景熙,”沈朝颜俯身贴在他耳侧,语气肃穆地道:“你给我听好了。”

“上次你为了报仇舍我于不顾的事我还没原谅你,你要是敢就这幺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我要养十个九个面首,每一个我都会带到你坟前去,我还要把你的牌位放在我的床头,让你看着我怎幺夜夜笙歌、风流快活。”

沈朝颜擦干脸上的泪,依旧是那副颐指气使的语气,“你听到没有?!”

面前的人毫无反应,沈朝颜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她起身换上谢景熙的皮靴,转身走入了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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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颜:你听到没有?!

谢大黄:……听到,已经气死……谢谢

以大黄醋神的作风,颜颜刚才的话,作用一定强过所有的金手指(狗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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