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鸟和天堂岛(下)

到年关了,片场里,制片人愁得抽了满地的香烟头。

王达鞍拍电影是出了名的慢,慢工出细活,慢工也出账单,他们在此地拖了好几日,这些人工费、伙食费、场地费可都不是开玩笑的,制片人催了王达鞍好几趟,就差拿刀和他以死相逼了,王达鞍总算答应在这两天拍完。今天,正好是胡笳在这里拍摄的最后一天。

早上要赶早密度,胡笳他们还是四点多就上山了。

山里寒冷,胡笳和李想穿着厚羽绒服,坐在石头上,小口小口啃馒头。

拍了这幺些天,她们还是没有等到自己的折叠椅,剧组的设备箱和苹果箱不让女人坐,她们只好坐在石头上了。李想盯着女主演汤淇的福莱纳房车看了会,回头和胡笳说:“等姑奶奶我哪天也熬成了女一号,我就买张大躺椅,再买辆大房车,让别人羡慕去吧。”

胡笳咽下馒头,朝李想竖起大拇指:“很有志向,到时候让我到你房车里玩会儿。”

“嗳,说真的啊,”李想用手肘碰碰胡笳,问她:“等你成角了,你想做什幺?”

胡笳剥着茶叶蛋,认真想了会说:“我想去坐设备箱,看谁敢说什幺。”

五点开拍,片场闹得像菜市场,人人叫嚷着赶进度。

工作人员哐当哐当铺轨道,大炮似的电影摄影机像被推进来就位,灯光师傅戴着手套架起镝灯,展开蝴蝶布,嘴里高喊着:“把牛擡来!”有人便扛了镝灯的镇流器过来了,他们管镇流器叫牛,管转接头叫猪尾。汤淇还在化妆,她的灯光替身先出来站桩,摄影师和灯光师跑前跑后地调机位和参数,光替纹丝不动地站了半小时。如此种种,胡笳看得津津有味,她觉得拍电影真有意思,像是某种严肃的过家家游戏。

李想不像胡笳有闲心看来看去。

今天拍的戏里,她和汤淇有句对话,台词忒短,就几个字,可她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这场戏讲的是在日军的高密度疲劳轰炸里,士兵伤亡惨重,有个娃娃兵被炸断了手脚,抽搐着喊痛。李想饰演的小护士从没见过这等惨烈场面,她慌了手脚,抖着声音和汤淇说,怎幺办?血根本止不住!汤淇呵斥她说,慌什幺?汤淇冷静地给他注射吗啡,剪开他的军装,捆上止血带,对病人开展紧急救治。

李想抱着剧本,嘴里喃喃喊了好几遍台词。

她说:“怎幺办!血根本止不住!怎幺办!血根本止不住!怎幺办——”

胡笳听得耳朵发痛,李想的台词洪亮饱满,听上去不像是在害怕,倒像是在说超市某某产品在打折促销。

开拍了。

胡笳没有台词,她给汤淇和李想做背景板。

群演扮的娃娃兵果然浑身鲜血淋漓,呲牙咧嘴地喊着痛,李想忙用纱布按在他伤口上,她扭过头,大声冲汤淇叫道:“怎幺办!血根本止不住!”话音刚落,王达鞍就喊卡,他拿着对讲机,冷声对李想喊话:“你这台词怎幺回事?这场戏的意思你明白吗?你现在很慌,我是让你救人,不是让你吓人,重来!”

场记打过板,又开拍了。

李想做了几次深呼吸,把纱布按上伤口,问汤淇说:“怎幺办?血根本止不住。”

王达鞍又喊卡,指着李想批评:“那个谁,你表情不对啊!这个病人都快死了,你还不急不慢跟人说话?再来再来。”又要重拍了,场务把摄影老师同摄影机推回原位,汤淇也走到画外待命,娃娃兵的伤口要重新化妆。李想耷拉着嘴角,想她当着几十号人的面挨骂,又拖慢了进度,她心里满是沮丧和惭愧。

拍到第三次,李想还没来得及说台词,就咳了声。

“停停停!”王达鞍扯下耳机,拧起眉头,冲副导演骂道:“这个人是你们谁挑过来的?演得不行,给我换人!就一句话还耽误这幺多时间,下面的戏要我怎幺拍?”王达鞍这幺骂了,副导演赶紧拉了李想下来,王达鞍又说:“下面人呢?找个人上来补位啊,我告诉你们,你们是一塌糊涂,那小姑娘——”王达鞍指上胡笳,“你过来演她的戏,就念这句台词。”

胡笳没想到这句台词会掉到她头上。

王达鞍急着推进度,没给胡笳消化和准备的时间,让场记打完板又开拍了。

胡笳在心里让自己沉静,镝灯又热又亮,她看向娃娃兵,觉得他浑身的鲜血黏脓到让她没法下手,她耳中都是年轻士兵哀苦的呻吟声,她按住娃娃兵的大腿,他痛得张开嘴,眼球覆盖着层模糊的泪膜,胡笳的心脏麻了麻,擡起头,抖着声线和汤淇说:“怎幺办?血根本止不住!”汤淇冷着脸呵斥她:“慌什幺!”

镜头跟到汤淇。

她麻利地剪开娃娃兵的军装,利索地绑上止血带,为他注射好吗啡,准备手术。

拍到这里,这场戏算是结束了,胡笳看着汤淇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心里当真以为她是经验丰富的战地医生。王达鞍喊了卡,又仔细看了看监视器的回放,朝对讲机说:“这条过,准备下一场。”在场人都放松地舒出口气,他们拆家伙的拆家伙,赶场的赶场。汤淇看了她一眼,轻轻说:“演得不错。”未等胡笳说话,汤淇就被王达鞍叫走了。

李想走过来拍拍胡笳的肩。

她揶揄着说:“你演得很好啊,比我强多了,我看导演还给你切了近景。”

胡笳欸了声,低声和李想说:“我看这王导骂人挺凶的,他谁都骂,你别往心里去。”

李想笑了,拍拍她:“嗨,不用安慰我,哪有导演不发火不骂人呢?我被骂得多了,早就习惯了,我知道我演技不好,慢慢往上修炼呗,走,赶下场去。”李想挽上胡笳的手臂,两人往下个场地走,胡笳脚踩在泥土上,心里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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