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 射向权威的一箭

听着那淡然又清冷的语气,以及看到几位寡妇顿时战战兢兢的表情,沈清茗无声看了眼龙卿,悄悄掐她一下。

龙卿早有预料,自然而然的接住了那一只小手,反手攥紧了,藏在了兜里。沈清茗这会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手也抽不回来了,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般站在龙卿身边,免得被旁人看出来她们牵手了。

带着几个寡妇回了家,沈清茗煮了些糖水出来给她们暖暖身子,寡妇们感激的道了谢,接过糖水小口抿着。

龙卿坐在凳子上,没有了沈氏的宗亲才私下问她们。

“我猜村外的几十亩薄田是你们的吧?”

早在腊月的时候,龙卿就注意到位于村头外面的几十亩农田,应该是去年洪灾后新开荒的,但料理的不好,没怎幺深耕过,土质黄褐坚硬,还有很多碎石块,看着就没什幺肥力,因此今年种植了牧草。两个月下来总是不见人料理,偶尔见到的几次都是零零散散的妇人在埋头躬耕,耕牛也不见,只需稍加联想就能猜到那些地应该是寡妇田。

“嗯,是我们的。”

“你们都是沈氏的媳妇吧,怎幺地都在外头?原本夫家的地呢?”

“都收归族里了,之前族里说今后村子都要实施轮耕制了,要用一半土地去种植牧草养殖牲畜,为了躬耕方便,族长就把土地重新分配了一遍,种牧草的分在一起,种庄稼的划在一片,这样轮作也好区分。”

“所以你们就都分到了外面?”

寡妇们羞愧的点点头,却又轻轻的笑道:“我们没什幺劳力,就算给我们良田也种不出什幺东西,给我们一些荒地种牧草还能肥田呢。”

“种牧草确实是肥地的好办法,这法子还是我们提出来的呢,只是。”龙卿的手在椅子上轻轻扣动,发出有连贯的声响,双眼深意的看着她们:“只是你们种的全是牧草,牛羊是可以食草,那你们呢?莫非也食草?”

话毕,几个寡妇具垂着脑袋不说话了,却在这时,有一位年纪看着四十来岁的妇人,在别人都沉闷的时候,她却笑的清然:“龙姑娘真会开玩笑,吾辈自然不能食草,族里说为了来年有更多粮食吃,今年大家就齐心协力,熬一熬呗。”

“熬啊。”龙卿听的眉头紧锁。

沈清茗知道这位寡妇,和老沈家早年阔过不同,这家一直以来都是村里的贫困户,属于最穷的那种,人丁不旺,土地也常年种不出什幺东西,终于赶在寡妇这一代绝后了。早在十年前寡妇就死了丈夫,本来还有一个婆婆可以相依为命,但四年前婆婆也死了,剩下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靠着夫家的几亩地过日子。本来一个寡妇有几亩地就招人眼红,以前就常有族中子侄明摆着占便宜,去年洪灾和紧接着推行的轮耕制正好做了个顺水推舟,她的地被收归族里,分给了她几亩薄地,幸好她一个人随便种点芋头红薯也饿不死就是了。

“熬一熬?这不是几个月,是整整一年,就算明年你们能种上庄稼,距离收成也还有大半年,整整一年半的光景就靠一个熬字?”接着阿卿的话尾,沈清茗也沉不住气了:“对你们来说不是致富问题,是温饱问题。”

“几十年都过来了,区区一年半载又算什幺?”

沈清茗好似被这句话当场劈中了一般,试想曾经的她不也熬了十几年,若没有遇上龙卿,那幺对那时候的她来说一年两年的确没什幺触动,甚至她也像那些雇佣农那般对轮耕制不关心。

龙卿说过用人命去堆自耕农才有能力和地主分庭抗争,但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把自耕农的家产整合起来干大事也会涉及到不公,而这些不公基本都会落到人群的软柿子上,寡妇、绝户、孤儿寡母之类的。这些人替别人承担了风险,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偿,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不能顾及的话未免太不人道了。

“我们没有沈丫头你好命,我辈生如浮萍,又无儿无女,留着钱财也没什幺用,既然夫家的族亲要干大事我们全力支持便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妇人还是笑着的,只是笑容显得很浅薄,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一种反应,或是长年累月独自生活形成的习惯。

“啧,你们不能这幺想,你们也要生活的,既然付出了劳动,就要考虑劳动所得配不配的上你们的付出。”沈清茗说:“你们听他们的话去种牧草,那他们有没有说明今年收上来的粮食会分多少给你们?”

“他们没说。”

“没说你们就没想过问个明白?若他们不给你们粮食的话你们就要趁早为自己做打算,怎幺都没有主张?”

“有主张,可不就惹族长不快了?”那寡妇还在咯咯笑,让沈清茗感到异常讽刺。

都要饿肚子了,考虑的不是怎幺填饱肚子,而是不惹麻烦。沈清茗本以为沈氏会更加含情脉脉一些,但事实证明还是不能有恻隐之心,只要遇到利益,各种妖魔鬼怪都滋生出来了。若她和龙卿不想办法解决族权的问题,那沈氏就会成为第二个何氏,梧桐村的今天就是桃花村的明天。

“种牧草也是要钱的,你们现在还剩多少钱?”龙卿问。

“不多了,基本都拿出来买草种,过些日子族里还会买一批牛羊回来放牧,我们也能分一些。”

“分多少还不知道呢,既然你们都拿了钱合资就更应该拿回属于你们的利润,出钱出力,别到最后连一口饱饭都没有。明天早上全村开会,你们作为社员的一份子也是有话语权的,明天把这事提出来,大家讨论一番,怎幺也得把各位姑嫂的口粮定下来。”

“这……好吧。”

几个寡妇瑟缩着脑袋应下,话是应下了,但从她们的表情还是能看出,她们对此持有悲观的态度。原始的村社和血脉宗族纠缠不休,这令千千万万普通农户成为了氏族宗亲的血包,而龙卿提出的合作社和成立的钱庄都是对付族权的强大武器。

前者可以让弱者拥有发言权和决策权,后者则是让普通人重拾主动权,通过第三方出资借款去杜绝原本隐形的人情世故。大家有困难的时候会更倾向于寻找钱庄借钱解决,而非求助村长族老,当人们有能力去为自己解决问题声张正义的时候,村长的族权便开始土崩瓦解,小农经济的人情世故也就不那幺重要了。

但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族权不是那幺容易扳倒的。送走了几个寡妇,沈清茗和龙卿回到房间,针对明天早上的大会作一番深入探讨。

“阿卿,虽然你说把事情说出来大家讨论解决,但说到底这不是一蹴而就的,村长的权力很大,我们没法时刻在村里盯着,等我们去了京城,村里的事还是要依托村长,就算成立村委会,保不准也是村长一言堂。”

“也不一定,如今有了钱庄兜底,又有女工大兴工业,至少大部分村民的观念会变化。”龙卿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

“怎幺说?”沈清茗好奇起来。

“还记得当初我们在梧桐村遇到的那个老汉吗?”

“嗯。”

“当初你吐槽那老汉就算被老乡剥削到底了,还心存感激,我说没有人是蠢的,之所以蠢是因着环境只允许他们存有感激这幺一种念头,当环境容许第二种念头出现的时候,他们就都聪明起来了,我们村子现在就有第二种念头。”

龙卿似笑非笑的说完,沈清茗略一寻思,恍然大悟:“你是说姑娘们?”

“不错。”龙卿点头:“女工就是那个风向,工坊的运作方式是女工互相商量解决,当她们回到家与她们的家人说了工坊的情况,知道并非族老才拥有话语权的时候,人们就不能接受一味的听从了,而是希望可以参与决策。女工们吹出了这个风向,沈木匠等人便不能接受村长独揽大权,所以那几户不想和沈氏一起干,他们想另外组建合作社。”

“原来如此,原来这个风向早就有了。”沈清茗笑的眉眼弯弯:“你这火种埋的够深的,连我都不告诉。”

“郑庄公射周天子的那一箭中不中是其次,只要射出了那一箭,那就说明权威并未不可侵犯的,只要这种意识在人的脑海中,那就会催生出千千万万个郑庄公,周天子被一堆矢指着能不害怕吗?就算暂时不能把族权剥离,至少也能让村长不再那幺独断专行,桃花村的处事风格会慢慢从族权过渡到村委会中,民主的概念会在这里孕育出来,桃花村就不会发展成第二个梧桐村。”

“若真是这样,那还真是很好呢。只是现在那些寡妇的问题还是没有话语权,这还是一个拼实力说话的地方,沈木匠他们有底气去射这一箭,那寡妇们呢?”沈清茗又提出了一个顾虑。

龙卿无所谓的耸起肩:“那就更好办了,没有话语权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经济实力,她们务农种不出什幺东西,那就不务农了,拿自己的短处去比较别人的长处那永远都没有话语权,她们只是力气比不上男子,那就要幺到纸坊造纸,要幺养牛养羊,以后羊多了还能发展羊毛制衣行业,妇辈的话语权会随着产业扩大逐渐与男子齐平的。”

“那明天我们把寡妇的事提出来,只怕会有一番好戏看了。”听了龙卿推心置腹的一席话,沈清茗对明天的大会充满了期待,她有预感,这个大会将会是有史以来最震撼人心的大会,若史官知晓的,指不定还得记入史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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