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禧告退后便往长乐宫的方向去,行至长门,来往宫人皆背身面墙,低着头身子颤抖如筛子,椋禧一时有些默默,犹记得她刚成了新王后乖戾任性照旧,手段狠辣满宫闻之而栗。
何尝不知道他人眼里自己除了一张好颜色,便只剩下狠毒娇纵的种种事迹。
“公子,您初来晓颂该避避风头的,何必为了联姻之事得罪王后。”朱环小心翼翼地开口。
椋禧知道最近几个不喜她的质子们围圈下注,就赌她会不会被退回虞国去。
来晓颂做质子的女公子,婚配给崇天子的公子或是近臣做妻妾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事实,被退回母国可是莫大的耻辱。
“又不是,没被退回过。”
上辈子,是她二姊姊凉祎前去入质,却在骑术伴读时被魏国、杨国几个世子捉弄跌下马摔断了腿,送回了虞国。
幼时宫中谣言凉祎是虞公在行军时宠幸的胡女所出,猜测凉祎因为五官生得不属于东崇人的浓艳才遭到了质子们的排挤,那日午后的议政殿殿门紧闭,偏殿里站了一排女眷,椋祇环着她的二姊细声安抚,似是察觉到殿外来人,发现椋禧喘着气,脸上是因奔跑而浮起的红云。
椋禧定定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凉祎,她始终记得上一世凉祎从晓颂被送回来的那一日,右腿已然残废,被几个宫仆合力擡入寝殿,茶色的发丝粘腻地粘在脸上,苍白地嘴唇嗫嚅着。
最后,椋禧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毅然推开了议政大殿的门。
无妨,只要她不再嫁给谢潮生,阿爷就不会为了接她回家,上交最后一半兵权却死在了他奉献一生也被算计了一生的晓颂。
入泮礼在一个夏日的午时结束,宦官引了公子们往琮台去,路过千鲤池,几位女郎兴致高涨地上前观赏起来。
椋禧兴致缺缺地走在队伍最末,朱环小心翼翼地为她打扇遮阳。
面无表情的时候,椋禧和椋祇的眉眼有七分相似,同走在花径之中,阳光似乎只眷顾了她一人,光洁的皮肤像如水似波的琉璃。
椋禧揉着朱环折来的栀子,清甜的花香萦绕鼻间,揪成一团丢入池内,鲤鱼汇聚又四散,椋禧再丢它们又再游来,不知疲倦地被椋禧“戏弄”着。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包鱼饵,椋禧转眼看去,居然是谢禹桉。
崇天子三子禹桉,与长公子莘同一母同胞,只是这个名字对今生的她而言属实有些陌生。
上一世她遇见他的时候,他是晓颂前来迎亲护送的人,已经不叫禹桉许久。
崇王宫的宫人说嘴,江国国灭后,谢禹桉接连失去母亲兄长,于是在崇天子寝殿前长跪不起。
之后,崇王宫再没了公子禹桉,他说他从此以后就叫江悰,江国的江。
今日入泮礼,公子世子们皆一道走在最前头,不知他怎的落后这许多步。
椋禧摩梭着指尖的花蕊,不由得想起从前她攀了桂枝投喂这池锦鲤,谢潮生斥责她罔顾苍生生命了。
计上心头,忽怒目而视,扬手就把饵食全部掷入池中,动静之大不禁惹得鱼儿四处逃窜,又汇拢争先抢后地夺食。
岸上的女郎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来,几个同在喂食的公子偷偷注意这边的动静,朱环的心仿佛悬在嗓子眼儿。
宫奴们上前为公子们擦拭着沾湿的衣发,池边乱成一团。
老贡生严肃着一张脸朝椋禧处来了,只听谢禹桉先一步开口:“学生一时不慎,惊扰了夫子。”
椋禧本还饶有兴致地看看抢食的鱼儿,忽闻谢禹桉的话也是一愣,不解为何他要揽下。
贡生只是打量了一圈众人,随即开始了第一课,指着一条翻起了白肚皮的鲤鱼,讲起了“适可而止”的典故。
椋禧只觉没趣,默默退到人群外揪着柳枝玩。
“不想虞姬如此无耻,敢做不敢当?”
椋禧回头看去,一个身着鹅黄纱衣的女郎俏生生站在背后,面上一派鄙夷压着声音嘲讽。
她道是谁,原又是一位故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喜欢骂她无耻,只不过从前在椋禧背后咒骂,如今同为质子终于是当面骂她了。
朱环想上前呵斥却被椋禧伸手拦住,甩着树枝踱步上前,一边往嘴里塞了芙蓉酥,囫囵吞进口中。
“无齿?我软硬皆吃,牙口好着呢。”椋禧弯着腰凑近粱姜,笑地天真,“硬如核桃我也能吃的欢快,但还是更喜欢软的,就如公子这段脖颈。”
说罢张口咬上粱姜脖颈软肉。
粱姜立时痛呼出声,欲挣扎可是被椋禧狠狠按在原地,脖子处传来阵痛,说是被衔下一块肉来都不算夸张。
周围人见状忙上前来拉开两人。
椋禧嘴角含血,被人拉地趔趄,腰肢轻摆间发丝倾泻,袅娜风流,惹得众人不禁定睛屏息。
贡生凝眉从后方走出,呵斥道:“成何体统?”
粱姜捂着脖子呜呜咽咽地告状。
椋禧捻着袖子擦干嘴角:“夫子,粱姜骂我无耻在先,儒生们不是常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学生在身体力行解惑。”
贡生被椋禧一通诡辩气的吹胡子瞪眼的,谢禹桉此时又不做痕迹地上前一步,把椋禧挡了个严严实实。
“夫子,还是先送粱姜回琮台医治罢。”
谢禹桉又一次站出来为椋禧解围,贡生捋着胡须看了一眼椋禧,平复了怒气。
原来这便是王后的那位侄女。
“虞伯姬勤嘉淑德名动天下,公子既是其妹妹,便更该以虞伯姬为楷模。”
提到椋祇,本还气呼呼的小脸也缓和了下来:“夫子说的是。”
正在继续前往琮台途中,被乐府令拦下,太子与大司马不日南巡还朝,崇天子予以重视,命人接走所有女公子前去乐府排演歌舞。
一行人来到乐府后,自行陈明擅长的乐器或歌舞,乐府丞在旁伏案书写记录。
椋禧撇了撇嘴——比起奏乐,她更喜赏乐,但还是遂择了一把瑟回到行列中。
粱人善舞,粱姜自请独舞《咸池》,众人皆无异议。
椋禧鼓瑟中途时不时擡眼看向殿中起舞的粱姜,此舞祭祀天地之意,粱姜跳得婀娜标正,记忆里还有一人能跳得出彩的是做了三年虞国春官的椋祇。
彼时她和凉祎常常去乐府看椋祇排演祭祀前的祈舞,趁乐令不注意,她也会偶尔耍个懒,跳地随意,转圈时朝门后的她们悄悄地眨眼。
《咸池》那一曲翘袖折腰的风流,终也成了她生前最后一舞。
在祭台之上,周身火光环绕,祭祀台下巫鬼们画着长牙五爪的妆面,手持长矛火把,盖过了兰里台外宫人凄哀的“国亡”叫喊。
纵使椋禧不曾亲眼见到,也不难想象这定是最凄艳的一曲《咸池》,她美丽高贵的长姊,曾经九州最富盛名的春官,死于章钺攻打虞国时的一场献祭。
古来歌舞娱神,可到底是哪路神仙会狠心让一位美人为了取悦祂付出香消玉殒的代价?不过是那群巫祝们的精心骗局,一场又一场地求雨祝祷,什幺玄鸟生虞,借题发挥让女君献祭罢了!
或许张岸自视甚高,不屑于虞国支离破碎下的负隅顽抗,虞国并没有像其余几国那般惨烈,椋禧至死都不曾见过那位新君一眼。
算着日子,椋祇就要出嫁钺国,椋禧登时心痛难忍,恍神间指尖发力挑断了琴瑟,尖利破碎的律不和谐地刺激着殿内众人,粱姜也停驻望向了始作俑者。
“虞姬可是不满我独舞?”
椋禧冷着一张俏脸,拂袖起身向殿外走去,留下殿内气急败坏的粱姜和安抚她的乐令。
乐府的回廊下,椋禧一个人攀了一枝海棠捻着花瓣玩。
丝乐声不绝于耳,并没有因为她的愤然离席而中止,若是在从前她只消得蹙蹙眉,伶俐的乐正便会换一波伶人来演奏,下首匍匐一地的伶人,被拖下去的哀求在椋禧听来似是仙乐,以至于专门找人搜罗声软音甜的宫人来哭与她听。
就连哭泣她都要求成曲成调,那些哭得难听的,随手一指,宦官立刻押了人上前,椋禧摸着温润的玉如意挑起他们的下巴,轻声细语地发问。
“哭这幺凄厉,是在为我哭丧幺。”
再看面前这池碧波,从前沉溺着乐律里不知多少亡魂。
他们其实没有哭错,她本就是这深宫里凋零成的一缕寂寞失意的怨女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