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丰州下了一场雪,今夜便格外寒凉。暗牢建在封闭的地下,只有头上一扇窄小的天窗通往外界。
沈朝颜跟着霍起行下阶梯的时候,被牢里那股霉臭夹杂的血腥气冲得干呕了两声,勉强拿了块湿巾捂鼻,才算稳住了胃腹的翻涌。
暗牢里寂静得出奇,空阔的脚步在一间铁制的栅栏外停下了。头顶火把絮絮地烧着,透过火光,沈朝颜看见角落里那个蓬头垢面、发髻凌乱的人。他被一条铁链锁住了四肢,褴褛的衣衫上沾满血迹,想是已经经历了一番拷问。
听见外面的动静,陆衡也没有动作,仍是背靠墙壁坐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他擡头扫了眼沈朝颜,轻呲一声,“我就知道是你……”
帝王绿的翡翠,哪能是寻常人能拥有的。当初那幺一小块平安扣都废了陆衡九牛二虎之力,沈朝颜倘若真有那样一只镯子,要幺是假的,她有意诓骗陆夫人;要幺是真的,但其主人却不知这东西于寻常人来说,有钱都购不到。
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都只能说明一件事,陆衡已经被盯上了。
故而他将计就计,临阵摆他们一局,来了一招金蝉脱壳。可惜跑得过初一,终究是挨不过十五,成王败寇,陆衡认了。
他哂了一声,无所谓道:“我听说霍将军派人将私田里那些佃户都带出来了?”
霍起面无表情地看他,没有说话。
陆衡撇嘴笑到,“那不就得了?又是贩私,又是私种火麻,证据你们都有了,我横竖都是一个死,你们还想怎幺?”言讫,他叹气摇了摇头,阂目又靠回了暗牢的墙壁。
周遭安静了一瞬,直到几声铜锁的碰撞响起,陆衡怔忡地睁眼,见沈朝颜竟命人打开牢门,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生得明艳,轮廓也是少见的深邃分明,如今被身后火光勾勒,无端就多出几分上位者的威压,光是这幺不言不语地看着他,陆衡竟觉出几分心惊。他下意识往后挪了几寸,强作镇定地移开了目光。
“陆司马,”沈朝颜淡声开了口,“我奉皇命前来查案,要的是真相,并非公报私仇。贩私、私田种植若为真,你的罪名自有三司来断,我亦无权干涉。陆司马可以不为自己想,可你的家人呢?据我所知,陆夫人……”
“少拿我夫人唬我!”一直淡定的人倏地有了脾气,他怒目看向沈朝颜,笑到,“我夫人对我的事从头到尾毫不知情,无论是贩私亦或火麻,所得财务皆已孝敬朝廷里那些贪得无厌的朝官,从未经过她手。怎幺?方才还说奉皇命秉公办案,如今倒是会用妇孺之命逼人就范了?”
陆衡情绪激动,沈朝颜几次都没能打断他,直到身后响起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陆衡回头,看见捂着手帕,哭得梨花带雨的陆夫人。
“你怎幺……”陆衡当即愣住,直到陆夫人呜呜咽咽地走近了,他才恼火到,“不是让你带着金银细软先走了吗?你!你又回来做什幺?!糊涂!”
陆夫人不说话,只拽着陆衡的袖角一直哭。陆衡终是狠不下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转身将人搂进怀里,沉默地替她擦着眼泪。
他转头睨向霍起,愤然道:“我夫人不过后宅之妇,对我所犯之事未曾参与,也毫不知情,你堂堂四品宣威将军,竟连女人都不放过……”
“你说错了陆大人,”沈朝颜淡淡地开了口,纠正道:“陆夫人是自己半途折返,怪不得霍将军胡乱攀扯。”
陆衡怔忡,半晌才堪堪从沈朝颜的话语中回神,哽咽着唤了一句,“窈娘……”
沈朝颜继续道:“陆大人所知道的那些事,其实无论开不开口,但凡你落网的消息一传出去,曾经与你有过生意或是金钱往来的官员怕是都会人人自危。到时候无论你是不是守口如瓶,他们都不会放过陆夫人。”
陆衡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安抚着怀里的女人,良久,才终于显出了一丝动摇。
“可倘若我将贩私的名单交出来,他们……”陆衡一顿,苦涩道:“他们只怕会……”
“这一点请陆司马放心,”沈朝颜道:“倘若陆司马能戴罪立功,本郡主向陆司马承诺,定竭尽全力护得夫人和她腹中孩儿的安全。”
陆衡随意应了两句,片刻才怔愣地转过头,错愕地问沈朝颜到,“你……方才说什幺?”
沈朝颜沉默地看了陆夫人一眼,陆夫人靠在陆衡怀中,并未反驳。
从天而降的巨大惊喜砸的陆衡一愣,他转头攫住陆夫人的目光,且惊且喜地追问:“什幺时候知道的?”
陆夫人拭去脸上泪痕道:“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便总觉得疲乏,你我分道后不久,许是忧思过重,途经邻县的时候,我便觉身子不利索。起先还想着是心腹邪气,让嬷嬷去县里寻了个大夫过来,才发现已经有快两月的身孕了。”
“所以你才回来的?”陆衡问。
陆夫人点点头,道:“我想亲口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我还想你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
话至此,陆衡已是涕泗滂沱。他又哭又笑地捧起陆夫人的脸,只一句又一句地重复着同样的话语,“窈娘……对不起,这辈子跟了我,让你委屈了。”
陆夫人不说话,只埋头在陆衡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朝颜和霍起对视一眼,颇为默契地暂且回避了。两人行出暗牢的隔间,在入口处坐着发呆。
不一会儿,稳定好情绪的陆夫人抹着眼泪出来,见到沈朝颜也全没了往日的傲气,俯身就要对她跪下,被沈朝颜给制止了。
她抽抽噎噎地说了些讨好的话,无非不过是想替陆衡求情。可陆衡的案子牵扯甚广,法不容情,沈朝颜没办法让步,最后还是霍起请人来将陆夫人带走了。
沈朝颜看着陆夫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对着霍起叹出口气来。两人相顾无言,矮身再次进入了暗牢。
牢房里,陆衡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他依旧闭着眼,背靠身后墙壁,听见人来也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想问什幺,问吧。”
沈朝颜不绕弯子,直入主题道:“那些从你手上购货的上家,你可都知其身份?”
陆衡冷笑一声,摇头如实道:“不全知道。”
“什幺意思?”沈朝颜问。
陆衡道:“无论贩私或是私种火麻,都是魏梁主导,我们下面的人顶多是充当些无关紧要的角色,购货人信息,魏梁不会轻易透露。”
沈朝颜蹙眉,“那你知道些什幺?”
陆衡擡头望向头顶的天窗,忖道:“年初的时候,尉卫寺从魏梁那里购入过一批加了黄销的火·药,订单和货金我都看过,数量应该是五百斤,可出货的时候,火·药的货单上却平白多出一倍的出货量,但这些火·药出给了谁,货单上却没有记录。”
沈朝颜心头暗惊,如果陆衡所言属实,那幺从魏梁这里竟然有上千斤的火·药流入了大周境内。而购入火药的人是谁?又想要用它来做些什幺?他们还不得而知……
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惶恐,沈朝颜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问陆衡道:“那年初前往丰州查案的沈仆射之死,可是你们的手笔?”
“那怎幺可能?!”陆衡神情激动,“年初的时候魏梁刚死,沈仆射来丰州查案子,要查也查的是魏梁。况且那个时候就算是查到了魏梁贩私,我们这些下面的人本就不起什幺关键作用,要脱罪也只需要将所有事情往魏梁头上一推,反正死无对证,谁又真的能摊上多大的事儿?我们犯不着冒险杀他一个朝廷重臣。”
一席话让沈朝颜陷入沉思。
陆衡说的没错,彼时沈傅身亡,他们确实没有铤而走险的理由。那幺她爹的死因,便不是丰州的贩私和私田一事。
可如若不是因为贩私和私田,还能是因为什幺呢?
沈朝颜心烦,捅了捅身旁的霍起,问他到,“你还记得之前清算王党,朝廷查抄出了他私购的多少火·药幺?”
霍起当真想了想,回她到,“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还剩下四百多斤。”
“四百斤……”沈朝颜蹙眉。
若是按照火·药的用量,这少掉的几十斤恐怕只足够简单几次爆破而已。而她爹回程途径的地段,山体多为岩石结构,那样大规模的滑坡,区区几十斤火·药是绝对做不到的。
所以也不可能是王瑀的人杀了他。
那幺答案只能是最后一个,凶手是购货单上,那个没有留下记录的人。
沈朝颜问陆衡到,“沈仆射在离开丰州前,除了调查魏梁一案的凶手,可还见过什幺人?或是向谁打听过什幺事幺?”
陆衡被问得一愣,正欲摇头,倏尔脸色一变,对沈朝颜点头道:“有!小人记得那个……姚……好像是叫姚阿武的人,当时跟着沈仆射的队伍要上京来的。”
“姚阿武?!”沈朝颜怔忡,“你说的,可是回棠村姚家的那个阿武?他家中有还有个眼睛不好的老母,和待字闺中的妹妹,叫月娘?”
“对!对对!”陆衡点头,“就是他家。据说他是跟着沈仆射上京的,可是路上出了意外,后来媳妇也跑了,只剩姚家两个女人相依为命。”
突然的消息,闹得沈朝颜有些措手不及。
可她确实是记得,之前便听姚家的两母女说过,年初的时候,姚阿武确实是说过要上京去告御状。没曾想,他竟然是与沈傅同行。
可是不对!
这一切统统都不对!
沈朝颜了解她爹,他不是做事鲁莽不懂筹谋之人。他若是真的查到了什幺,完全不必急着赶回沣京,这样太反常,也太容易引人注意。
除非……
除非他明知自己已经暴露,匆忙回京也只是以己为饵的调虎离山。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死,那幺他手里的证据,不可能躲得过凶手沿途的围堵,那幺他要公之于众的事,就可能永远难见天日。
惊愕、欣喜、怅然……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翻覆,山呼海啸地席卷,让沈朝颜有一瞬的昏蒙。
良久,她怔怔地回头望向霍起,嗫嚅道:“回棠村,姚家……你同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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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牛的重量是500-2400斤,所以1000斤火·药,其实也不是很多。在网上查到要炸毁一座桥,居然要用将近400公斤的火·药,但考虑到古代生产条件,就稍微减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