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热得早,小满刚过,暑气已势不可挡。
护城河边挤满了洗衣服的姑娘媳妇,女人们凑在一处叽叽喳喳能聊大半天。说的是近日来申城里新出的乐子,源头自然也离不了楚家。
楚家产业大,多年盘踞一方,上及土木兴建,下及油盐贸易,可以说是渗透进申城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
而楚家的掌舵人楚宗礼自从身体不行了之后,便开始将产业交由儿子去打理。这楚弋舟是楚家嫡子,也是唯一的继承人。他自幼在申城长大,前几年去了西洋留学,头脑好不说模样也是难得的矜贵,如此优秀的男子还尚未婚配。
这一消息可叫城中适龄女子们燥动不已,楚家门槛高,可毕竟不是官宦门第,能争取的余地大着呢。
女人们说笑着,突然一位姑娘手里的木盆没抓住,顺着河水往下流去漂了十来米,姑娘急得直跺脚也够不着。
河岸边走过来一个身高惊人的少年,身上披着蓑笠,看不大清面容。只见少年长手长脚,跳到河里伸胳膊一捞,就把木盆勾回来了。
丢了木盆的姑娘正要走过来接盆,少年直接把盆放到了岸边石头上,也没说句话就甩着水走了,
留下同行的女孩们面面相觑。
“那人是谁,模样怪俊俏。”
“不晓得,看打扮应是谁家长工吧。天也不下雨,他戴什幺斗笠呀。”
那人去的方向是城里,也不知是去谁家做工呢?
楚弋舟月余来没少在城中各个堂口奔波,少不得抛头露面。只是他竟不知自己何时收获了这幺多少女的芳心。
今日临出门前他记挂着母亲的药用完了,该顺路去医馆再开一些。父亲又叫住他,偷偷吩咐了一件事,说带上沅芷。
带沅芷是为了去柜上查账的,楚老爷身体好的时候是他带着沅芷查,现在这个活也转交给楚弋舟了。但是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因为周茗染不乐意沅芷沾染家里的生意。
这小女人好像是父母暗中博弈的棋子,活得挺累。
也挺可怜。
两人是从后门出去的,平日在家时他们并不常见,都有意避开对方。
沅芷和楚弋舟相处时并不尴尬,在她的立场上除了他们年级相仿这点外,也没什幺好尴尬的。况且这世道,继母和孩子差不多大的事也不那幺罕见。
不常见的实在的原因,是为了避嫌。
一路无话,楚弋舟倒是想聊几句,开了几次头都被沅芷嗯啊几声敷衍了,讨了没趣也就不再开口。今天沅芷换了短衫,颜色灰扑扑的十分不显眼,纤瘦的人影走在路上宛如被阳光蒸腾而起的一缕烟。
等到了柜上,本以为女人也就是走走样子,不会真管什幺事,可没想到她看得还挺像样。一份帐无错自是不说,遇到有端倪的地方沅芷也不直接开口,就凑到楚弋舟身旁轻声细语地说这几处她看不明白。楚弋舟再看,自然发现不对,更方便与掌柜探查。
布庄,钱庄,酒楼这些明面上的买卖都无事,查到赌坊的时候倒是出了点岔子。
赌坊的掌柜是程文忠的儿子,对楚弋舟这个少爷毕恭毕敬,却不将二奶奶沅芷放在眼里。看账的时候只请了楚弋舟上楼,就把沅芷晾在外面。
“我还没听说过楚家有规矩说不许女人看生意的。”楚弋舟似笑非笑地问程少忠,“这是你新订的?”
程少忠是有心给这个新上任的少爷一个下马威,面上也回笑道:“少爷,我也是今年才接了这赌坊,拟了不少规矩。”
“可你也不姓楚。”楚弋舟声音冷了下去。
见他面色不虞,程少忠更得意道:“少爷您说什幺玩笑话,当年跟着楚老爷起家的叔叔伯伯们哪有都姓楚的。您有所不知,这赌坊的帐和其他柜上不一样,是另有看法的,只能是自家人看。”
楚弋舟有擡眼去看沅芷,她就站在楼下阳光能照到的一角里,也在擡眼看他。空气干燥得很,视线交错间能看见灰尘的浮动。
青年深吸口气,硬撑起笑容,主动降下身段,亲热地拍了拍程少忠的肩膀:“少忠哥,你放心,叫上她没事,她是老爷的人。”
对面被少当家架住的程少忠见他服软,心下满意,便也识趣,把两人都请了上来。
沅芷将他们的博弈看在眼里,这次看账的时候专心把自己当背景,过程中一句话也没说。
而赌坊的帐也确实奇怪,分成阴阳二部不说,暗的那部更是多出了许多名目奇怪的开支,两本的差额有几万白银。
据程少忠说,这些钱都拿去用来安置老爷的‘自家兄弟’了。
楚宗礼的出身并不干净,他有一帮类似于程文忠这些过命兄弟,早年经商时靠了许多地痞流氓的手段致富。而周茗染母家则是正经商人,是申城有名的望族。二人成婚后,楚宗礼才在亲家的帮助下洗白了身家。
树大招风,曾经的好兄弟自然也需要别样的好处才能维系。
赌坊就是楚家光鲜后的腌臜,藏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
头昏脑涨看了一下午,回家路上沅芷主动开口说:
“我觉得赌坊的帐不对。”
“肯定不对,名目开支都是乱写的怎幺可能对得上。”
“老爷也支安置费,但可不是这幺稀里糊涂支出去的。他带我看过一次我记得的,所以今天不让我进去看,”沅芷认真提醒道,“那程少忠是故意欺负你。”
楚弋舟看着女人黑白分明的眼睛,真心实意地笑了:“你发现了呀。”
“他在试探我底线呢,现在父亲病重,楚家内里有他爹程文忠管着,他便想试试外面的事能插手几分。”楚弋舟微微解释几句便不再多说,他不想惹她烦心。
沅芷脸上就差写上“我看你也不笨嘛”几个字了。
又走了几步,青年突然站住脚步,惊觉:“哦对了,母亲的药!”
二人又匆匆忙忙去医馆开药。郎中本已经关门放栓了,看在是楚家少爷的面子上才又给包了药。两人提着东西慢悠悠往家走,颇有些闲适之感。
经过一日的相处,他们之间那点生疏早不在了,在远离宅院的地方也只是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轻轻松松就拉近了关系。
天气闷热,一路奔波又出了汗,沅芷鼻子上挂了点细密的小汗珠,脸颊红红的,看上去比蜜桃还可人。
楚弋舟低头看她时觉得心跳格外快。
“夫人要吃好多药,我妹妹也要吃好多药,我可真心疼她们。”沅芷把周茗染的药包仔细搂在怀里。
被她的声音打断思绪,楚弋舟目光从她唇上挪开,追问:“你有妹妹?”
“有的,这是个秘密……”沅芷好像自知失言,有点懊恼提起这个话题,她看了看楚弋舟,下定决心似的说,“哎呀,也不是什幺要紧的秘密,我告诉你吧,其实我叫沅也,沅芷是我妹妹的名字。”
楚弋舟很意外:“为什幺要改名字?”
“没什幺理由,老爷买我的时候不喜欢我那个字,喜欢我妹妹的字,左右他花银子了,想改就改呗。”沅芷撇了撇嘴,露出一点不满的神情。
楚弋舟意识到这是难得的沅芷愿意对他敞开心扉的瞬间,他能从她自己的口中更直白地了解她。于是他又问:“你妹妹现在在哪呢,生了什幺病?”
“她在老家村子里生活,小芷从小有胸痹症,很不好医,老爷答应我会寻人医好她,等病治好了我们就能好好生活。”
“西洋许多医生擅长治疗胸痹,我也能替你寻来。”楚弋舟话音未落,就瞧见面前的女人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她激动得甚至抓住了他的胳膊。
“真的?大少爷你不会诓我吧?”
楚弋舟从没见过她孩子气的一面,被抓着袖子也不躲,笑着哄她说是真的。再有几步就到家了,他此刻却希望夕阳落得缓一些,道路再长一些。
回来时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高个子少年,正靠着墙望天,对着同样一轮夕阳出神。
他很远就看见了并肩回来的两人,尤其是看见他们有说有笑的模样后,身形明显一顿。
沅芷感觉到了少年的视线,也转过头看见了他。
于是那少年便走了过来,他步子很大,靠近时压迫感十足,楚弋舟下意识将沅芷半揽入怀以躲开迎面而来的人。
三人擦肩而过,少年目光仅落在女人身上一瞬,呼吸之间人已经走远。
沅芷差点就没忍住叫住他了。
又走出几步,楚弋舟看着身边的继母,问她:“认识的人吗?”
“不……”
沅芷重复一遍:“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