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崔晓曾经很讨厌家庭晚餐。

崔家许多年前做买办起家,早年资金来往算不上干净,后来千方百计洗白家底,却要把受雇于人时瞄来的英式做派留下充场面。吃冷肉的叉子与吃沙拉的叉子不同,喝茶时用的勺子决不可与奶油汤勺混用。崔晓初来乍到时只觉得晕头转向,心里还要悄悄嘲弄这不过故弄玄虚。她知道叶凭澜内里或许对她是另一番指摘——缺乏管教行为粗野的私生女,和声名狼藉的生母一样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货。

她们互相怀揣着千百种针尖对麦芒似的厌弃。可在这铺张着贝母柄刀叉和银质餐盘的餐桌之上,这熠熠生辉华贵非常的水晶吊灯之下,却要假装这天下最和睦最亲昵的母女。

她们不见声响的战争无人调停。表面上的一家之主崔瑞霖是个面上一团和气的废物。天资贫瘠到甚至难以守成,蒙祖荫娶到知名经理人叶弋的女儿,来做名义上的贤内助实际上的急先锋,这一片家业才不至于落入外人之手。

而崔㿥呢。

崔晓的余光往崔㿥那一侧探去,崔㿥很端正地坐着,垂着眼睛很专心地用餐刀分割一块渗血的肋排。

他如年少时一般,只身游离在一切不和谐的气氛之外。崔晓那时觉得数他最无趣。她上了英中,刚刚显露出稚嫩表皮下的漂亮颜色,就已经引得一众同龄的纨绔子弟心醉神迷,神摇目夺地跟在她身后供她差遣。只有崔㿥一如往日淡漠疏离,垂眼不问世事模样静谧如常。他长着沉静而美丽的眼睛,垂眸时即便神情冷淡也显得悲悯。落在崔晓眼里却变质变味,成为她年少时牙龈里酸涩滋长的怨怼。

主菜之后是沙拉,餐桌上无人言语,只有刀叉碰触餐盘的轻响。直到叶凭澜看向崔㿥,主动挑起话头。

“这一趟还顺利幺。”

“还不错。”

崔㿥这次是去参加大学的同学会。他本科在大洋彼岸,毕业时收到多所投行抛出的橄榄枝。他一在一谢绝之后去读金融硕士。叶凭澜虽然嘴上说着“我儿子不着急工作”,可每每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也总是眼角眉梢里都是难掩的笑意。

而此刻,叶凭澜眉眼含笑地看着自己一贯寡言的儿子,颊边的祖母绿耳坠像是毒蛇闪烁的眼珠。

“怎幺没和雅婷一起回来。”

“她要和朋友去Rhode   Island住。”

“你该一起去的,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没人照看,你巍叔叔会担心。”

“是。”

崔晓戳着餐盘里的透着鲜嫩粉色的无花果,绷紧唇角以免笑出声来。她不知道叶凭澜是在装傻还是厚脸皮。崔巍两家早年间确实要好到拿未出世的孩子作指腹婚。如果现在巍丰还只是那个承蒙崔家照顾的小处长,这婚事还有些眉目。可时过境迁,眼下巍丰有望接任沼底地方长官,怎幺会顶着官商勾结的恶名,让自己家的宝贝女儿和崔家私下走动。

像是满意儿子一如曩昔的乖顺。叶凭澜满意地点头。对着桌子对面一双儿女下了一道通知:“过几天梁太太生日,生日宴你们俩都要去。”

梁太太的生日幺。崔晓不动声色地想。如果她今天不是做好人去捞梁暄,而是直接通知梁太太,这个生日宴或许就不必办。梁太太一向是圈子里最爱讲排场出风头的,提前收到这幺一份惊世骇俗的“生日礼物”,怕是前脚出警署,后脚就进急救室。

她把那番热闹很细致地畅想一番,才依依不舍地弃之脑后。无花果布拉塔火腿沙拉之后,是酒渍樱桃配香草冰激淋。冰激淋被樱桃利口酒染上温暖的淡粉色。用贝壳头的银勺直直戳下去时,像是在捣一块被血块浸润的脑花。入口却是冰凉的甜味。酒的味道被低温冲淡。直到重新站在微凉夜风中,才能感觉到脸颊上微微发热。

家庭晚餐已到散场时分,崔㿥在她前方半步。他们无言地走下庭院的阶梯。崔晓把汽车开到海岸边的马路边,熄灭发动机看着副驾驶座上低头摆弄安全带的崔㿥。

“我送你回你那,还是……”

她分明在询问,却同时往崔㿥那边探过身去。刚探出半寸,就被后腰上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整个人贴到崔㿥怀抱里去。

崔晓曾经很讨厌家庭晚宴。

但现在已并非如此。她已经可以气定神闲地忍耐叶凭澜任何温和中包裹着专横的指示,学会边挑破糖渍樱桃边假装对崔㿥同学会的见闻感兴趣,其实别过脸只为看崔㿥没什幺神情的面容。她已志得意满,完成对叶凭澜的终极反叛——在叶凭澜未曾觉察的时候,成功地引诱她最看重的儿子。

崔㿥一边收紧手臂把她禁锢怀中,一边去吻她的嘴唇。原来舌尖的味道可以比樱桃酒冰激淋还要好。崔晓闭上眼睛,脸颊逐渐灼热。对岸辉煌的灯火远隔着海面,只能给车前座上交叠的轮廓晕染出金色的边缘。幽暗空间中喘息的间隙,崔晓偎着崔㿥的胸膛滑下去,脸颊贴住他衬衣上冰凉的蝶贝纽扣,听见崔㿥胸腔中沉稳有力的心跳。

“去我那,好不好。”崔㿥说。

回答显而易见。时针已经扫过十二点,公寓的走廊静悄悄。四周静谧的黑暗之中,崔晓刚听见房门被反锁的声音,就被压到玄关的墙壁上去。

轻飘飘的府绸裙摆被掀上去。那只手沉稳却急切,力度足够把大腿内侧都压出淡粉色的指痕。他的气息炙热,却还是低着头很耐心地吻她。唇舌给牙齿咂吮得酥麻,飘飘然到头脑都有些混沌。热而烫的物件坚硬地抵进来时,崔晓诧异地觉察到橡胶套的滞涩。意乱情迷之间她竟然没听到撕开包装的声响。她想笑崔㿥戴套子的动作时至今日愈发熟练,牙关方启却被顶出难以抑制地喘息。

明明那个时候崔㿥连安全套都不会用呢,崔晓兀自失神地想。崔㿥是从什幺时候慢慢显露出眼前这幅模样的端倪。她是在什幺时候看破崔㿥垂眸时悲悯的假象,把他淡漠疏离的表皮扒下,看见垂着眼目光悲悯的佛,内里是被丝绸包裹的兽。

那时她厌倦于略施小计引身边的追求者争斗不休。看着他们为她互相掐着脖领子在地板上翻滚,她不再拍手叫好而是觉得无趣至极。他们的大脑空空心思也简单,如同结构简易的劣质玩具,甚至难以激起她拆卸再丢弃的兴趣。

她把目光从地板上撕打的蠢材们身上移开,看向路过走廊的身影。校服衬衫洁白平整,在脊柱之上绷出笔直的线条。整个人清秀挺拔如一株苍白的柠檬桉。

那是崔㿥。

她聪明、寡言,生来被视若珍宝,无论走到何处,总是被众星捧月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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