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去戒所,是个好消息。
——可她还能去哪儿呢?
睡不着,自然没必要再回弟子居。
而关于那人的风言风语,像是无处不在的尘灰,同各色异样的目光一起,飘散在天玄每一个人群聚集的角落,只要稍稍驻足,便会飘进耳鼻里,沾在眼睫上。
她很不舒服,于是只能逃开。
也有人主动寻她。
红珊,谷好好,甚至还有凤鸣儿都说想同她谈谈,当面谈谈。
洛水一一回了信,说近日或有不便。给凤鸣儿的信中,她特地多添了两句,祝师姐一切都好,说知晓她压力不小,让她不必分心,道是等师姐得了承剑资格,再喊上奉茶,一道烹茶乐饮,把酒言欢。
由是,能逃的都逃了,该避的皆避了,她终于想起自己其实还有个可去的地方。
那天夜里,洛水只身去了约定的地方,等了很久。
具体有多久她不记得了,恍然回神时,忽觉天色已变。
远方雷声隐隐。山风吹来,和着大雨将至前的厚重水汽,拂过郁郁葱葱的挂剑草坡,翻起一阵又一阵泥腥,湿热无比。
曾有人同她说过,春末挂剑多发,浓翠满坡,山风往来间,唯觉天地开阔。
同她说这话的人,自不可能陪她来看,可她如今想起,心下却没多少哀伤,只是觉得言不尽其实:
大雨将近,挂剑坡上,重重云影掩了鲜亮草色,唯显沉郁。
——其实,也没什幺好看的。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在看什幺,等什幺。可能是等谁来告诉她什幺事都没有,可能是等人来同她道别,又或许,是在等一出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的幻梦。
三两点雨砸落下来,落在脸上,凉得要命。
很快,脖颈、肩上、背上亦觉出了沁骨的冷意来,密密匝匝。
她知道自己要被淋湿了,却没有躲或者跑的打算。
她只是闭眼将自己搂紧了些。
可预想中铺天盖地的雨并没有到来。
不知从何时起,雨声好像落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隔在了群山之外。
她恍惚擡眼。
一柄伞撑在了她的头顶,伞下是一张平静的脸。
这人不笑时,总是显得有些过于严肃,明明还是青年的模样,然眉尾也好,眸底也罢,总好似压着一截沉铁,不见半点飞扬,仿佛天生孤寒。
哪怕此刻,他的神情同往常也没什幺不一样,似乎大弟子突然化魔失踪的消息也丝毫不能让他动容。
——真是如此吗?
洛水试图看出些什幺,但她确实看不透面前的人。
也是,她谁都不曾看透,什幺都想不明白。
譬如眼下,她其实不是很明白,他为何执意要为自己撑伞。
其实淋湿了也没事的。她想告诉他。毕竟已经伐髓,病气哪能这般容易入体呢?
然她还是哑声道了句“谢师父”,伸手就要接过伞。
闻朝没动,依旧固执地举着。
洛水亦不再坚持,只仰脸望着他。
过了会儿,她眨了眨眼,眼泪便滑了下来。
她不解释,他亦不问缘由,只撑着伞静静等她。
有那幺一瞬间,她是想要放声大哭的,扑入他怀中大哭。
可当她透过泪水望见他黝黑的、不见情绪的眸子时,忽然觉出一种相似的痛意来:
他亦是丢了最看重的徒弟。
也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其实她也是个叛徒。
她想,若他知晓了自己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一定会失望、难过,甚至怒不可遏,然后露出类似的神情来。
——好惨呐。
她应该是想笑的,唇角一动,却泄出一点泣音。
很快地,她就什幺都看不清了。
她没有动,只默默咀嚼心头阵阵钝痛,还有随之而来的眩晕。
她什幺都不能说,所以扑入他怀里也是不可以的。
泪水模糊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自己此刻大约还是装作什幺都不知道为好。
不要问,亦不要听。
不能问,更不能寻。
毕竟眼下她最当做的,就是同那人撇清关系,哭诉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幺回事——那日他跃上问仙台时,还冲她的方向遥遥一笑,分明心有灵犀;出事那刻,他却再没回头寻过她一眼。
她懂他的意思。
可她真的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如何不过一日,突然就再也见不着人了?
她明明已经拦下了他,告诫他莫要服丹。她明明已经再三确认过了,如何他又当众变成了妖怪?
她明明只想过了这一遭,便立刻同他下了山去,从此安安静静,逍遥余生。
可为何还是等不到?如何就是躲不过?
要是她当时不许他去争剑,逼着他立刻同她下山,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一想到她应允下来时,那双倏然亮起的眼——她又如何舍得?
无数个惊痛后悔的念头于脑中飞旋、耳畔嗡鸣。她摇摇欲坠。
然而在她坠落前,一只手扶住了她,隔着干燥的衣袖,带着人的温暖。
疏远但坚定。
他将她稳稳扶起,握住她的手,待她站定,方缓缓开口。
“走罢。”他说,“山路湿滑,你与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