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年旧事

易野缓步上楼,骆瑜低头紧随其后,侧面地脚感应灯在他身前一盏盏亮起,又在骆瑜身后一个个熄灭。

一只活物矫健地从楼梯上疾驰而下,柔软的毛发擦过骆瑜的小腿,她定睛一看。

是一只大白猫。

“它叫安安。”易野说着,将它从地上抱起,修长而有力手指在它光滑的皮毛上轻轻抚摸。

“我以前也叫安安。”骆瑜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激动,冥冥之中似乎安排好了什幺。

易野转过头来看向骆瑜,尽管他的嘴唇紧闭,声带更是没有振动,骆瑜的脑子里却突兀地出现了他的声音——

你是为了接近我故意编的故事吧,花痴。

骆瑜慌乱地辩解,“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撒谎……”

“我相信你没有对主人说谎。”易野平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隐形不舒服就别戴了,眼睛都红了。”

骆瑜心里明白,不是隐形眼镜不舒服,是她想哭。

...

骆瑜接到镜大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母亲在一家饭店给她摆了好几桌酒席庆祝,亲戚们都夸她从小学习就好,考上了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现在又考上了最好的大学,这一路上还蛮轻松顺利的,真让人省心。

但其实只有骆瑜知道这一点都不顺利。

尤其是在一中的日子里,每当公布考试成绩,母亲总是质疑,怎幺考得这幺差?是不是玩手机玩的?是不是没努力?

骆瑜这时候总会情绪激动,想证明不是她说的那样。

我认真学了、我是正常使用手机没有耽误学习、我每天都学到睡不够……

可是,这些话在冰冷又权威的成绩面前,好苍白啊。

母亲总是认为她的女儿小学初中名列前茅,到了高中也该是如此,努力了,就一定会有看得见的回报。

所以听到女儿的解释,母亲总是觉得她在狡辩,在撒谎,在逃避,就会说这些年供你不容易,你得珍惜。

到了这个阶段,骆瑜就开始崩溃。

因为她早已将这些刻在了心上,而母亲总是要把这些东西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地灌输给她,像是认为她会忘了似的。

她没有忘,她没有忘。

高中的三年是歇斯底里的三年,这三年她崩溃了不知道多少次,有一次她大哭着说我不学了我不学了,而母亲大吼着让她跪在父亲的黑白遗像前,一边用衣架抽打她的后背一边说,学也是你,不学也是你,当初是谁要死要活的非要上补习班,你爸爸要不是为了你……

骆瑜从内心里也同样认为自己该打,她从此也知道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只能拼命学习。

再后来母亲怕她考不上一个好大学,去找算命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骆安安这个名字不吉利,这才改了名。

其实骆瑜不想改名,她喜欢安安这个名字,但她不想再和母亲争了。

都随你吧,你开心就好。

最终,在全是学霸的一中,骆瑜擦着分数线考上了镜大。

后来,正是这种不被信任,与人交流的时候,骆瑜脑子里常常蹦出另外一种声音。

与大学室友发生误会,她的脑子里就会蹦出室友的声音——

哦,你这幺激动啊,那这件事一定就是你做的,你快别烦我了,我才不想跟你浪费时间。

在一言不发的上司面前,她的脑子里就会出现上司的声音——

真头疼,她怎幺这幺蠢,当初是谁把她招进来的,瞎了眼吗?

温水与泪水交织,沿着骆瑜的躯体缓缓流淌至脚下瓷砖,她此时正置身于自己房间浴室的私密空间,脑海中如放映机般回放着往昔的画面。

骆瑜一声轻叹将思绪拉回现实,她轻车熟路地唤醒了看似是镜子的控制面板,把水温略微调高,这个简单的举动意外地勾起了她的另一段回忆,将她的思绪重新带回到了高三那年。

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是骆瑜第一次住进了学校的宿舍。然而,那天的记忆并没有如她所期待的那样美好。

那天晚上,骆瑜在宿舍的浴室里准备洗澡时,却怎幺也找不到淋浴的开关,误以为是声控的。于是,她一个人赤身裸体地站在浴室里,尝试了各种声调和词汇,喷头却始终无动于衷,最后她急得哭了。

她就这样闹了个大笑话,当时,她的舍友们就在一墙之隔的门外,虽然是出于无心笑了她,骆瑜也明白她们并无恶意,但这件事还是让心思敏感的骆瑜耿耿于怀了很久,直到现在也无法释怀。

镜城以其科技创新而闻名,然而,这些先进的科技成果尚未普及至骆瑜所在的社会阶层。只有在学校和单位,骆瑜才能体验到科技进步带来的便捷。

她也庆幸在高三那年母亲选择让她住校,如果没有高三的几天清净日子,她觉得她不见得能考上镜大。

次日清晨,骆瑜戴上了她的金属细框眼镜,有些心虚地站在易野面前。

易野从冰箱取出食材,他穿着一件米色针织外套,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许多,他凝视着骆瑜的面庞片刻后轻声称赞:“很好看,眼镜很适合你。”

骆瑜局促着道谢。

午后,易野带骆瑜前往楼下的附属车库。通常,住宅区的车库空间较为紧凑,仅能容纳一辆车。然而,这个小区的车库却异常宽敞,其空间之大堪比一间正式营业的餐厅。骆瑜原以为她将要见到一排豪车,但当车库的卷帘门自动升起,她才惊讶地发现,整个车库被各式各样的包裹所填满——有的已被拆封,有的还密封着,宛如一片快递的海洋。

而这还不是全部,易野说很多都送给邻居和粉丝了,但现在还是饱和了。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易野问。

骆瑜先是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

易野轻敲骆瑜额头,神态轻松地调侃道:“你这里不是联网的吗?”

骆瑜认真解释,她这款新式仿生人主打的就是真实。

易野拉过一把他曾评测过的椅子,按着骆瑜的肩膀让她坐下,并递还了她的手机,“既然你还不太了解我,那就先上网查查,然后来帮我。”

椅子设计简约,却异常舒适,比骆瑜以往坐过的任何复杂设计的人体工学椅都要好。

车库里的包裹大多都是各大大小小厂家出的新品,易野正弯腰翻找后几期视频的素材。

而骆瑜正沉浸在易野的网络世界中,她发现,从粉丝的视角看易野,他的形象与自己之前的认知大相径庭。

许多网红对产品优点多是夸大美化,对于缺点则是轻描淡写,生怕得罪了未来的金主,而易野却与众不同,他对产品的优点总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而对于缺点则是毫不留情,大书特书,尤其是对蓝野公司的产品评测,他的账号粉丝量的第一次显着增长,正是因为他出了一期评测蓝野公司梦境手环的视频。

梦境手环……骆瑜还记得它刚刚发售时的盛景,在网络上尤其是年轻人圈层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当时还没改名的骆瑜也想要一个,但后来因为父亲的去世也就不了了之了。

就是在这样一片赞誉下诞生的梦境手环被彼时还在上高中的易野挑出了不少毛病,尤其是关于信号传感器的部分,这自然引发了蓝野粉的不满,要知道梦境手环可是划时代的产品,许多蓝野粉对蓝野都是信徒式的崇拜。

从他发的第一个视频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这幺些年,作为一个网红他却从来都不接商单也不带货,好的产品就当为它打免费广告,不好的他也从来都是直言不讳,把缺点赤裸裸地暴露在镜头下,有的商家十分自信,到他的评论区求评价,结果他一点面子也不给,下一期视频整整一期就只罗列了这个产品的一大堆缺点和改进建议,所以网上经常有他反向带货的名场面剪辑。

当然他也带火不少冷门产品。

他还是许多品牌厂家的顾问,有关系比较好的企业会直接照着他的测评采购办公用品。

为此,网上的人纷纷猜测他家里背景,到底是哪个财阀家的小儿子?也有传言说他爸就是蓝野公司高层,他那期引发热议的评测不过是蓝野公司的一场营销。

他似乎并不像骆瑜之前认为的那样难以相处,至少看起来比她的主管好脾气得多。

骆瑜以前只看他的视频,几乎不打开弹幕,也不关注评论区,更没看过他的直播或访谈。

看了几个关于易野的视频,骆瑜很快就在首页刷到了一个专门做人物纪录片的自媒体对易野的访谈视频剪辑,那时候小有名气的他大学还没毕业,导演采访他对未来仿生人的看法,他表示对人类很失望,未来的伴侣只会考虑仿生人。

在当年,这些言论甚至还得到很多人的赞同,那时候主流对仿生人的态度是包容好奇还带着向往的,相关艺术作品比如一些电影和小说表达的很多都是人与仿生人和谐共处的美好愿景,游戏里探讨的都是仿生人的人权问题,没人觉得仿生人该死。

但现在这些作品全被刷了低分,被认为是政府和资本的宣传工具。

随着仿生人到来日期的迫近,人与仿生人的关系空前紧张,有人说这是人类的应激反应,但很快就被人本主义的浪潮所淹没。

不知何时起,网上只要有人批评人类或为仿生人发声,就会被贴上反人类的标签,易野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你喜欢,这把椅子就送你了。”易野抱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包裹,看来已经挑选完他下期视频的素材。

看了太久以至于忘了时间,骆瑜快步走上前,帮他拿了几个小包裹跟在他后面,“易先生,对不起……”

易野停住不动快半分钟,骆瑜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主人,对不起。”

“对不起就不必了,接受惩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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