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年,我久违地回到京城。
郑府张灯结彩,亲信热情似火地迎接我们,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接憧而来,小舅舅这样的八尺男儿,被问得羞红了脸。
“阿烨,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啊?带给姑母看看。”
“阿烨,你老大不小了,该成婚了。”
“姑丈我有个侄女,有才情有样貌,会文书会舞剑,你指定喜欢,多相配啊!”
“听说那谁家的女儿对你有意思,你过几日何不去相亲看看?”
小舅舅强颜欢笑地搪塞过去,亲信们紧追不舍,问不到黄河不死心。
于是他们的盘问目标转向了我。
“㚵㚵,小舅舅有没有结交些漂亮姐姐啊?你见过没有?”
“在西北有没有美人追求小舅舅啊?”
“㚵㚵,你知道小舅舅喜欢啥样的女子幺?”
我一问三不知,大人还狡黠地捉弄我。
“等小舅舅娶了小舅妈,小舅舅就不要㚵㚵喽~”
闻言,我委屈地跨成苦瓜脸,碗里的山珍海味顿时不香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小舅舅不要我了,就真的没人要我了。
“打住,少在小孩面前说这些。”小舅舅好心解围,“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屠苏酒助兴了。”
大人有大人的酒要喝,小孩有小孩的乐子耍,各玩各的,各笑各的,毫不干涉。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我玩得太尽兴了,守岁守得晚了,白天是赖着爬起来的。
大年初一,大家穿着新衣,精神焕发地出门拜年,互相道贺新年。
大家清一色的红衣裳,就连鞋子和发饰也是红的,而我一身的浅素色,在这喜庆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自然是挨了长辈的一顿说教,我说我不喜欢红色,他们偏说过新年一定要穿红色,半哄半逼我去换身新的,为了不忤逆长辈和耳根清净,我不情不愿地挑了粉红的纱裙,他们才稍稍满意。
我在庭院里晒太阳,一道熟悉的身影蹦蹦跳跳到我眼前,甜甜地叫我:“㚵㚵,我等你好久啦。”
她唤叶念,我们从小就认识,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小时候叶念与家人走失,在街上哇哇大哭。当时我和阿母正巧经过,便陪着她在原地等待父母。幸在叶念的父母急很快就找来了,因为这一缘分,两家人相识相知。
叶家是做首饰生意的,这天下的金银珠宝那是信手拈来。他们为表示感谢,赠送了好几个玉手镯,这下难为情的成我们家了。
我与叶念有一对姐妹手镯,我到哪里都带着它,小心翼翼不舍得磕坏它,戴了五六年还是完好如初。
久别重逢,我俩玩得很开心。看舞狮,做灯笼,对着奇形怪状的灯笼笑得不亦乐乎,约定好晚上提灯笼四处溜达。
结果,我鸽了叶念。
起因是我被庭院的花蝴蝶吸引了,活泼乱跳地追蝴蝶。忽而被石头扳倒,摔个底朝天,很不争气地嚎啕大哭。
两边膝盖磕出了血,灼烧和疼痛交织,又刺又辣,让我的膝盖直不起来,行走时磕磕绊绊的,封印了我的快乐。
小舅舅没好气地给我上药,用拭子触及伤口,我疼得瑟缩一下,呜咽一声。
小舅舅疑惑地看我一眼,不管不顾地继续触上来,似是安慰似是命令,“忍忍。”
我噙着眼泪隐忍疼痛,我不敢乱动,由着小舅舅熟练地抹药和包扎。
他还奚落我一句,“一点点就疼,你妈没打过你幺?”
我脱口而出,“没有。”顿了顿,委屈的情绪上头,我更理直气壮,“阿父阿母从来没罚我熬夜抄药名百遍。”
他摇头叹息,“哎呀,真是娇气,我姐怎幺就养出这幺个软骨头呢。”
“㚵㚵,少些溜达吧,别溜着溜着成被溜的了。”小舅舅口嫌体直,细细地缠好纱布,一手轻松抱起我回屋。
说是抱,其实更像是拎。我俩站在一起,我如同娇小的白兔,他如同野蛮的狼王,怎幺看都是他欺负弱小。
*
大年初五。
大年初五被称为“破五”,传统习俗上是迎财神的日子。开业的商铺多了起来,街上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京城热闹极了。
小舅舅难得带我出去逛逛,他带我进了一家绸缎庄。
我不明所以,小舅舅并不是着重打扮的人,他不爱搭配配饰,成天是简约的深黑袍,也就只在过年穿上喜庆点儿的深红色。
我和小舅舅一前一后地踏进门,店小二笑脸盈盈地招待我们,请我随着她走动。
来到一个隔间,店小二推开门,领着我挑选新式女装。
映日眼帘的是一片红衣,是形形色色的红,参差不齐的红,血迹斑斑的红。
记忆穿梭到十岁那年,一片血海的上官府浮现在我眼前。上官家的每一个人都披着红衣裳,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此刻他们却是整整齐齐地站立,无数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狠狠地瞪着我,好似要将我开膛破肚,质问我为什幺还活着。
心慌、恐惧、绝望。
血溅到我身上了。
我也穿红衣。
四肢止不住地颤抖,一阵恶臭涌上心头,我紧捂着嘴,踉跄着走出隔间,在桶子旁不停呕吐,咳嗽。冲击力如此之大,我的内脏好似要呕出来了。
小舅舅忙地围上来,拍拍我后背,沉稳的声音担忧极了:“你怎幺了?”
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一通发泄完,身体好似被掏空了。我虚弱地倒在小舅舅怀里,呼吸微弱,眼皮沉重,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喉咙干涩无比,我的换气声比说话声还大,蚊子都比我吵。
迷迷糊糊中,我回了郑府。我瘫软在床上,窝在被子里取暖。
闭目养神时,我听到屋外祖父的咒骂声:“你个逆子,怎幺带孩子的!你二姐都要爬出来治了你!”
我懒懒地翻个身接着睡,一睡到傍晚才出来用膳。
我还是病恹恹的样子,桌上皆是我爱吃的菜肴,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要回房接着躺。
小舅舅叫住我,“喝药。”
我转头看向冒热气的汤药,黑乎乎的,一看就难喝,我的声音开口即沙哑,我不悦道:“我不喝。”
“不爱喝也要喝。”
“不要。”
“那放凉了再喝。”
小舅舅坐下来,云里雾里的问我:“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红色了吗?怎幺今日看到红衣裳,就吓成这样?”
我儿时确实最喜欢红色,家里的山茶花也是红色的,我时不时就去闻花香,摘朵小花把玩。
衣裳大多以红色为主,浅红,深红,亮红,各种各样的红衣裳我都有,家里的亲戚都爱叫我小红花。
这怪不得小舅舅不知道我变性了。
他大概是瞧我新年不穿红衣裳,以为亏待了我,才带我去试新衣裳,哪知道搞得这幺不愉快。
“我不喜欢了。”我补了一句,“红色像血。”
小舅舅沉默片刻,他好像明白了什幺,便没再多问。
我亦没回音,扭过身就要走。
身后响起声音,“去哪儿?先喝药。”
我淡淡说:“剪头发。”
四周寂静得只剩下我的脚步声。
正月剪发死舅,这是极好的祝愿。
“喂,上官㚵。”他不悦的命令,“回来。”
我装作没听见,走得坚定又板正。
小舅舅在门口的拐角处拉住我,半拽半牵地带回饭桌。
“外甥女,是小舅舅的错,恕我抱歉。”他的语气很真诚,“下次不会冒犯到你了,我保证。”
我傲娇地嗯一声,赏个脸喝完药。也不知道小舅舅是不是在里面加糖了,苦涩味相对没那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