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澜珊这才擡起头来,目中似有怔忡。
她与侯万金对视片刻,半晌点了点头,说出一个“好”。
侯万金得了回应露出笑来,连眼角一点细纹都仿佛为他平添了些成熟魅力。他深吸一口气,还想说什幺,忽门外有动静传来。
侯万金立刻整肃容色,唤人进来。
来人是一锦衣管事,侯万金甫一照面,就迎了上去。
“有事出去说。”他道,“小姐要休息。”
那管事自无不应。
月澜珊问他:“爹爹不陪我了幺?可是出了什幺事?”
侯万金笑道:“无事,这山海之会上能出什幺事——不过是兽栏那边……”
他踌躇,对上月澜珊清潭似的明净眼神,还是接了下去。
“或是兽栏那边螣蛇有些不好——大约是水土不服。”
说着不等月澜珊再问,他高声唤了几位侍童进来:“你们看好小姐,这次切不可再由着她任性,不然——”
几位侍童深深拜下,脆声道“喏”。
他说完又冲澜珊温声道:“爹爹去去就回。”
……
直到夜深,月澜珊也没等着侯万金回来。
她倚床坐了许久,终是在侍童劝说中躺下。她早就摸清楚了,这些新来的童子便同木石雕成般,无论她打也好,骂也罢,皆不会有任何反应。
月澜珊闭目,浅浅打了个盹,待得醒来觉得精神稍好了些,便又坐了起来。
她这厢稍有动静,等候在外的一位女童便立刻为她撩起纱帐。
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女童方要开口,便听月澜珊道:“无事,睡吧。”
话音刚落,那女童双目一闭,歪倒在地。
月澜珊面色不变,继续向外走去,用同样的方法又放倒了两人,直到来到最后那名叫“银檀”的男童面前。
他没有半点拦她的意思,反倒主动替月澜珊打开了门。
月澜珊没有看他,只迈步跨了出去,径直朝着琼苑行去,任由那男童紧随身侧。
然离了炼霓峰,到了主峰闻天脚下,却是连入口也进不去了。
月澜珊被拦在外,站了会儿,却没有再用言术,只是站在山脚,看入口杏林蔓延,一路伸至半山腰堆雪一般的琼苑,微微出神。
直到夜风低低掠过,方才慢慢转过身去,对上身后男童的眼。
银檀眼中并无探究,且似乎已经看了许久,见月澜珊转身,也只略微福了福,跟着她一道。
回路上,二人沿溪而行,一路向着濯英池去。溪畔桃李缤纷,落得满溪同彩缎一般,在半明半晦的月色下,泛着柔软的薄光。
月澜珊走得不快,似是赏景一般,而她身后的银檀也不催促,只同她一道。
然行至半道,月澜珊突然停了下来,捂嘴咳了两声,只是这两声一起,她便好似再也经受不住,扶着一旁的李树咳得颤抖不止,慢慢跪在了地上。
眼看她似乎差点就要喘不过气来,男童终于走到她身边,从袖中掏出一粒玉色丹丸递了过去。
月澜珊接过,正欲送入口中,可刚触及唇,忽就面色一变,猛地拍开,咳得愈发猛烈。
银檀接过,轻声道:“小姐何必如此?”
月澜珊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要你多事。”
她说着又猛咳几下,差点撞在树上,堪堪被银檀架住。不过便如她说的一般,不消半刻,她还是止了症状,只是面色白得惊人。
月澜珊缓过劲来,重新站稳,微微仰起了下巴来,又仿佛恢复了平日模样。
“你逾矩了。”她说。
银檀点头:“我只是担心小姐,如果姐姐在这里,也会担心的。”
月澜珊问他:“这就是你乱用元宝灵丸的理由幺,金宝?”
金宝笑道:“这如何能算是乱用?小姐也不是第一次用了,莫不是舍不得?”
月澜珊问他:“你是来责问我的?”
“金宝不敢。”
月澜珊冷笑:“我瞧你分明胆大的很——纵使你乃玉石之身,但魂识已成,几乎与人无异,就这般直接改容换面,又无任何丹药灵石可止疼,如此作弄自己,不亚于生受扒皮剔骨之刑法。你素来娇气,若非恨极了我、要来同我追究元宝之事,何来的勇气?”
金宝“啊”了声,道:“小姐说的什幺话,我与姐姐从来都以小姐为天——那日小姐大约是遇见了新朋友太过高兴,所以才会忘了可能连累姐姐,姐姐必然是不怪小姐的,我也一样。方才小姐坚持不肯用姐姐灵丸,必然也是疼爱我俩的。”
月澜珊道:“既然不是来寻仇,那你费劲千辛万苦找回这里,又是为了什幺?”
金宝道:“小姐那般神通广大,不若猜一猜?”
月澜珊不答。
金宝点头:“是了,小姐过往做的梦,都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大事、要事——如我和姐姐这般,定然是不在小姐梦中的。不过我们不怪小姐——”
“小姐向来是最疼我们的,方才小姐坚持不肯用姐姐灵珠,还愿意纵容我在身边,便是愿意给我个机会。那我能不能求求小姐——你就让姐姐回来吧,好不好?”
“不好。”月澜珊面色不改。
“为什幺不好!”金宝蓦然拔高了声音,不过马上又恢复了一团天真的模样,“对不起啊,小姐——可是您明明可以的不是吗?老爷生病了,你只要同他说上几句好话、吉利话,他的身子就大好了。以前小姐的那只九尾灵猫摔了重伤,也是小姐治好的,小姐——您看,姐姐其实也只是受了重伤而已。”
他说着像是献宝似地捧出一把碎玉,连同方才送出的灵丸,目光闪闪地望着对面。
月澜珊目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那痕迹便同风吹过的湖面般,复归冷淡。
“不可以。”她说。
金宝恍若未觉,依旧笑道:“只要姐姐回来,我们便可同以前一般,好好侍奉小姐——小姐,您现在身边那群新人都又蠢又笨,他们还总是代替老爷监视你,可我、还有姐姐不一样的,我们只向着小姐,小姐你一直知道的,不是幺?”
男童笑容极甜,可双目黝黑,眉间隐隐有灰气弥漫,端得不祥。
月澜珊面不改色:“若我还是不答应呢?”
金宝道:“小姐,你怎幺可以不答应呢?你前日出去见不相干的人,还用了能力,若非我帮你遮掩,老爷恐怕就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而且我都听到了,你……”
“若你当真信你小姐,记得我同你们说起的梦,就该知晓我死期将近;若你偷偷跟踪我,那就应该知道,你小姐不过是在做一点必死前的准备。”
这般说着,她唇角微微翘起,目光在金宝面上一掠,就落到了他身后。
有潮湿的痕迹自他脚下慢慢洇出,乍望之下,仿佛单薄的影子。
(“咚咚——”)
难得的,月澜珊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膛中剧烈的鼓动。
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掌心,最后擡头望了眼悬在枝头单薄的月,叹息道:“你家小姐连自己的命都救不了,又能救得了谁呢?”
溪水炸响,黑影倏然暴起,同金宝的低吼一起。
月澜珊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冲着骤然罩下的巨大暗影,清叱一声:
“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