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在我们病房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治疗后,终于可以出院了。
由于海洛英药瘾者,除了常会合并感染的并发症以外,还可能同时并发着其他的精神方面的问题,例如忧郁,酒精滥用,或人格违常等,所以我们必须请精神科医师详细评估她的精神状态。评估结果显示,在家庭良好的支持下,只要能恢复正常社会功能及人际关系,小文又再次使用海洛英的机会,应该不大。
出院当天,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全家人都来一起接她回家,虽然她还有着慢性的爱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感染,出院后还必需长期回来门诊追踪,不过心脏及肺部的感染都已经痊愈。稍稍打扮后,看起来与其他健康美丽的年轻女孩没有什么不同。在她一再的承诺一定不会再碰毒品之下,我们都祝福她有一个全新的未来,好好去追寻梦想。
“我绝对不会再碰毒品的!” 这句话我们实在再熟悉不过。每位毒瘾者要出院时,都会如此的一再保证,包括小文。然而,真正成功的终身戒毒的,实在少之又少。或许,毒品真正的危害,恐怕还不是毒品对人体的直接伤害,而是在心理上及生活上,一辈子都将成为毒品的奴隶。尽管如此,我还是衷心希望,小文会是个例外。
回家后,因为过于担心小文又交错朋友,她父母变得有点像惊弓之鸟。不让她去工作,也不让她与以前的朋友出去玩,甚至几乎不让她出门,希望她就好好留在家里,生怕她又交到坏朋友,或是让药头找到她。就连她要回我门诊追踪时,她父母也都要全程陪伴,从踏出家门到回到家。刚开始,小文也顺从的接受父母的要求,毕竟之前因为自己的行为,让家人为她伤透了心。不过,小文到底只是个年轻女孩,不是个能清心修道的僧侣。
在家中漫长的无聊生活,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整天陪着她的只有吵吵闹闹的电视节目及新闻。渐渐的,她开始觉得微微的焦躁不安。想起以前,跟着心爱男友,甜蜜的一起走到一栋破旧的公寓,走上一道长长的,阴暗的阶梯,穿过一道秘密的门,走进一间略带霉味的房间,然后在一片杂沓中,在男友的鼓励下,尝试了她人生第一次的飘飘欲仙。她不自觉的怀念起那海洛英流入血管后,几秒钟之内就能享受到的奇妙感受…
小文一时沉浸在过去曾有过的极致体验里,但随即醒觉,“怎么会? 怎么会? 我不是决心要把它戒掉了吗? 我怎么还一直想? 不行,不行啊…”但是,她越感到罪恶,她越是努力抗拒,那不该有的念头,那不该再被回想起的欲念,就越是钻进脑中,越钻越深,越钻越深。
某天,该是她定期回门诊追踪的日子。她没有来。
我后来知道,原来当天,刚好她父母有重要的事得处理,只好首次尝试让她自己来我门诊。像只急欲展翅的小鸟被放出了笼牢,她怎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心中恶魔轻易的战胜了天使后,她没来医院,而是走到那破旧的公寓,带着强烈的瘾欲及深切的罪恶感,缓缓的走上了那道长长的,阴暗的阶梯,然后穿过那道秘密的门。但是,她没有钱,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男友的资助,她要拿什么买昂贵的海洛英呢?
那药头两眼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小文,她那美丽的脸庞,及带有少女特有曲线的柔美身体。在药头贪婪眼神的示意下,她知道,当下,她得拿她年轻的肉体来交换昂贵的海洛英。眼泪,从她眼角,随着男人压在她娇弱的身躯上的摆动,在脸颊上画出两行呈锯齿状垂下的泪痕。
那药头完事后,把别人注射过还剩下一些海洛因的针筒递给她。她孱弱的接过来,在露出满足表情的男人面前,懦懦的把这些海洛因注射入自己的血管内。这男人得意的笑着,浑然不知在用毒品交换小文肉体的时候,他自己可能也已因此感染到了小文的爱滋病毒及C型肝炎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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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小文又被送进病房了。发着高烧,精神恍惚,经诊断又是细菌性心内膜炎及毒品的戒断症状。我们不用问也知道,她一定又去打海洛因了。
病房内的医护人员,对她的再次因注射毒品而入院,都又是心疼,又是责备,又是叹息。这次,我们看不到小文熬过戒断症状后的甜美笑容。不论我们说什么,小文只是紧闭双唇,静静流泪。
或许她也感受到了,这毒瘾并不是下个决心就能克服的事,而是会一辈子攫住她灵魂的恶魔。大家其实都相当舍不得,小文终究还是与绝大多数的毒瘾者一样,一旦染上毒瘾,就脱离不了它的控制,然后会因为毒瘾而付出一生做为代价。
以前我会狠狠责备这些一再屈服于毒瘾的人,尤其是在我面前一再保证,不会再屈服于毒瘾的人。但这些年来,我变成会抱以同情。我渐渐了解,绝大多数染上毒瘾的,即使一再 ”下定决心”,还是无法真正戒除。我自己还不是一再”下定决心”,也戒不掉巧克力蛋糕及咖啡?
每个人的人生,都在追求快乐,努力满足自己的欲望。坦白说,不论是巧克力蛋糕及咖啡,还是权利,地位或金钱,脱离不了追求欲望的瘾,在人性及道德上,实在也不比脱离不了海洛英的瘾来得高明;或许应该说,脱离不了海洛英的瘾,其实并不比脱离不了追求其他事物的瘾,来得邪恶。
”瘾”本无罪,追求欲望的满足本无罪,只是,毒瘾的代价实在太大。为了要能一再一再满足这无法戒除的身心依赖,可能只好偷窃,卖淫,抢劫,转做药头,或以其他的不择手段去取得这高昂价格的海洛英,并在注射过程中可能感染到会缠住你一辈子的细菌与病毒。这才是毒品之所以成为毒品的地方。这不应只是一个被泛道德化的问题。
因此,以前我面对毒瘾者,总是带着自以为是的嫌恶,觉得那是与自己的世界毫无交集的罪犯;现在,我则是觉得,那毒瘾者与我有着共同的人性弱点,只是他踩到的坑比较深,摔的比较重,得付出惨痛得多的代价。所以我不再嫌恶,而是深深的同情。
我们是否真的天真的以为,只要把毒瘾当做一种应判刑的犯罪,把毒瘾者抓起来坐牢,就解决了呢? 若他们能选择,回到还没尝试过毒品的从前,若他们能选择,自己下决心就能脱离毒瘾,我想他们一定愿意的。但是,他们恐怕已经没得选择了。或许,在他们接受法律制裁之外,他们更需要的是,大家的包容及协助,否则整个社会即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有天,在例行的查房回诊时,我走到小文的床边,刚好病床前的电视在播放着一件机车抢劫的社会新闻,那抢匪以不熟练的手法,硬抢一位刚从银行领钱的妇女的皮包,不但没抢成,还当场被路人们逮个正着。警察正努力隔开围殴抢匪的群众。当新闻媒体的镜头带到那抢匪的脸时,一个多么熟悉的影像扫过我脑海,我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气,一阵酸麻从脚底窜起。
紧盯着电视,小文也表情复杂,一脸错愕,不可置信的说出,”他,他,他好像就是我之前那个男友…”
新闻画面里,褴褛的衣衫及蓬头垢面,很难连接起当初的那位爱美懂美的时尚服装造型师模样。意识略显不清的抗拒着警方的拘捕,还一边打着哈欠。我想,大概是正处于戒断症状的痛苦,而又没钱买药,逼急了才会去抢劫吧。我想着佑玮当初的风流倜傥,自信潇洒,前途无量,心里真是为他疼惜…
后记:
照护过这些患者后,我对毒品及毒瘾的观念有些转变。
我想再次强调,这些被称为毒品的东西,虽然对人体会有些直接伤害,不过其真正可怕之处,还是在于,一旦开始使用,将导致非常非常难以戒除的身心依赖,终生成为毒瘾的奴隶。而为了要能一再一再满足这无法戒除的身心依赖,可能只好偷窃,卖淫,抢劫,转做药头,或以其他的不择手段去取得这高昂价格的海洛英,并在注射过程中,可能感染到会缠住你一辈子的细菌与病毒。这才是毒品之所以成为毒品的地方。这不应只是一个被泛道德化的问题。
台湾地区的爱滋病毒感染者中有相当的比例,是经由静脉毒瘾者共用针器,或稀释液所致。这些爱滋病毒会传给一起打毒品的朋友,也会经由性行为传给伴侣,接下来就会衍生爱滋妈妈,及爱滋宝宝,雪球越滚越大。世界上有许多国家原就面临着不断攀升的爱滋疫情,又因为静脉毒瘾的问题,而使爱滋疫情雪上加霜,导致不可收拾的地步。
面对着毒瘾极难真正戒除,以及静脉毒瘾者快速增加的社会现实,联合国为了避免静脉毒瘾者引发更严重的爱滋扩散,及为了减少静脉毒瘾者所衍生的种种健康及社会问题,提出了减害措施 (harm reduction) 的概念。其精神所在,就是我们不能只是把毒瘾者当做罪犯,而是把毒瘾当作一种需要医疗的慢性病。我们可长期给予毒瘾者长效型的替代毒品,就像长期给予高血压患者降血压的药,来减少他们得找药头的需求,以减少交叉感染及毒品交易所衍生的问题;给予正确的讯息,例如,千万别尝试毒品;如果一旦已尝试,努力将之戒除;如果无法戒除,别用注射方式;如果一定得注射,不要重复使用或共用针器或稀释液。我们还得要使干净针器的取得管道,能够流通顺畅,而不要为了阻绝毒品使用而防堵干净针器的提供。
大多数人刚听到这概念大概都很难接受。不过,这样的减害措施,是以整体社会的最大利益来衡量,是一种两权相害取其轻的,实际可行的方式,而不只是唱”完全禁绝毒品”的高调,这样的高调就像宣导”每个人都应该一辈子从一而终”,一样的不切实际,一样的忽略人的生物性,终将导致疫情的崩盘。面对这个会影响社会各个层面的日益严重问题,大家得多一分了解,多一分包容,并少一分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