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没有处理忧郁情绪的专业,我也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精神状况评估或给予什么药物,但基于对他的关心,我想,或许此时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医学专业,不是药物,而是有人愿意倾听,让他能够感受到有人关心他,在乎他。
我决定先多跟他聊聊,而不是立即转诊给精神科专科医师。“那,晚上失眠得很厉害是不是?”
他说,“忧郁,就像灵魂被困在一个厚厚玻璃的瓶子里,瓶外环境人事物的一切,看得到,但模模糊糊且失去焦点,失去温度,事不关已,什么事都与自己失去关连及感应,没有喜欢或憎恨,没有兴趣或讨厌。禁锢在这封印里的灵魂,多存在一刻都显得多余且没有理由....”他继续说着,”其实我整天都感到疲倦。晚上都累得想赖在床上,好像不难入睡,但是又好像睡不深,没多久就会醒过来,然后就睡不着了,然后就这样从深夜熬到凌晨,整个脑子一直在胡思乱想,纷扰不安。到了白天又都精神很差。整天就这样该睡时不睡,该醒时又不清醒,整天都觉得好疲倦。人生真的好累。”
他又说,”不过关于失眠这件事,我最近发现,当要整个平躺下来睡时,因为这动作与平常太不同,所以会好像是件正式的大事,所以需要个理由……而我常常找不到理由……但是还是会很累,所以就有焦虑感。但我发现,如果是斜躺,好像就没那么正式。至少我就可以告诉自己,这不是很正式的,所以可以不用理由……反正我也找不到理由……这样好像就比较不焦虑,比较能入睡......” 我心想,我的妈呀,平躺睡还是斜躺睡,还可以扯这么一大篇...不就是”想太多\"吗?
但我还是觉得,他这波忧郁好像很严重,应该最近有发生些什么事,加重了原本的忧郁人格。
。”你会不会觉得平常很有兴趣做的事,也变得没有什么兴趣做了?”
“嗯,什么都不想做了,”
“但是你什么都不做,时间更难熬呢。”
“其实我平常有时也有一些欲望,物欲,性欲都有,但我会感到罪恶,对自己有这样的需求感到羞耻,我强烈的希望自己不会受这些欲望吸引,不要让这些欲望左右我的心智。我以为无欲则刚,努力克制掉这些欲望,就能让我心灵获得自由。”
他看着远方,眼神迷离,接着又说,“之前我喜欢上一个男孩,他也喜欢我,但他已有一个在一起五年的亲密伴侣。我无法接受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怎会喜欢上别人的partner? 我也无法想像,我这样一个背负众人期望的人,怎能犯下让人劈腿的罪? 我不敢接受这感情,我很辛苦挣扎,一直祷告祈求天主压抑我的感情…他等我的回应等了一年,终于在过年前,他悲伤的说他不再等下去了…我松了一口气,但我也极度悲伤,我开始怀疑起我人生努力奋斗的价值跟目标,也觉得,人生好累…我发现,当我终于能对不会受欲望吸引,所有追求都觉得冷感时,我好像也对人生失去兴趣…”
“你可以多多去从事运动,看书之类的活动啊,会有助于神经传导物质在大脑里的作用。”
“我有,一直都有,但我没办法只是从这些活动中找到真正的快乐。毕竟这些只是休闲活动吧…..”
我觉得自己说了废话。如果做做运动,看看书,就能改变心情或人格特质,未免把大脑的神秘及人格的修为看得太廉价了。
当天下诊后,我自己感到困扰。我发觉,好像什么问题经仔细思考后,都很难有简单的答案。随性与纵欲的界限在哪里? 适度克制与过度压抑的界限又在哪里? 我想这个答案不应该只是个道德标准,也不应该只是个法律议题,或许应该更宏观的存在于每个人自己的价值观,人生观,及生活态度上。怎样才是合理的生活? 如何才能快乐的生活? 如何在生物本能及社会规范中求取平衡?
这些答案,以前都有很简单,而且符合伦理道德标准的答案,但在我听过小杰这些话后,有了重新省思的机会,但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也越来越模糊。尤其是当我们看到挖掘八卦的媒体,受到社会强烈的抨击,但也同时成为最最畅销的杂志,大家一边骂又一边超爱看;当我们看到某些为我们制定法律的政治人物,在法律边缘玩弄法律来得到自身利益,还可以宣称一切合法;当我们看到某些宗教界人物,从事着世俗的豪华排场或名利追求,但仍能合理的包装在伟大的精神层面里。我想这些问题不可能有客观的标准答案,而是在每个人的心中那把尺,虽然那把尺可能忽长忽短,热涨冷缩,在量别人时一定与量自己时还不一样长。
有一年,为配合卫生署疾病管制局的政策,我曾想要对社会大众做一些安全性行为的宣导,提醒大家”大家都有过去,即使不滥交,不玩一夜情,情人间还是要使用保险套”。灵机一动,想说找小杰写一首年轻人能接受的宣导歌曲。小杰眼睛转呀转,原地跺了几步,一付当年曹植在哥哥逼迫下,吟出”煮豆燃豆箕…..”的纵横才气,想了想,一坐下就开始在电脑打出歌词,
“你说你洁身自爱
我也纯真如朝露
你说你对感情一向矜持
我对感情也从来不糊涂
你说你总是很痴心
我谈感情也心无旁骛
你说你会让我舒舒服服
我也努力让你心满意足
但是
就算我能参与你的未来
我也不可能掌握你过去爱情的路
就算你愿意让我共享现在的一切
你我未必需要分享彼此过去的全部
可能感觉有点不一样
只是有点不一样
但我会感到你的疼惜 你的呵护
给我
给我安心的幸福
可能感觉有点不一样
只是有点不一样
但你会感到我的诚意 我的保护
给你
给你的快乐 没有负担没有束缚”
这大概是我所看过描写保险套最厉害的词了。在我惊讶佩服之余,我发现有着重度近视的他,右边镜片有个不小的裂痕。我提醒他,这样看不清楚吧,赶快找个时间去修。他说,”看不清楚,有时反而比较好…..” 他又继续在电脑写下,
“戴起眼镜 看清楚
周遭世间人事物
一切是那么痛苦
连自己都快要无法与自己相处
难道只有我在承受苦楚
还是大家嘴里不说 但其实也都很无助
从世纪末期盼到世纪初
心灵还是无法富足
越是美丽的事物越残酷
一样的场景 相同的故事 重复演出
我一次又一次想挣脱
但总挣脱不了这人生的束缚
下起雨 镜片起了雾 看不清楚
世间一切 迷迷蒙蒙 模模糊糊
终于 有时日子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
不论如何,他的确是个敏锐善感的人,好像能”想很多”的人都常会有忧郁倾向,是不是人生这么经不起思考,越思考就会越感悲哀? 史上好多伟大的作家画家艺术家及发明家,像牛顿,梵谷,也有明显忧郁倾向,是不是就验证了这个说法? “想太多”到底是个优点还是缺点? 他们不就是能想人所不能想,能够思考到一般人所思考不到的,才会有与众不同的创见? 忧郁只是一种疾病,还是一种人类演进过程中,能促成人类进化的优势人格特质? 我们是应该”治好它”还是应该学习与它共处?
像其他许多控制稳定的爱滋病毒感染者一样,小杰只需要每三个月回来门诊追踪一次。最近一次看到他,脸上还是一抹忧郁气息,我再次问他有没有考虑去听听精神科的意见,这次他好像终于愿意考虑我的提议了。
他说,“未曾哭过长夜者,不足以语人生;未深经人生苦痛,无法感人所不能感。我已经哭过长夜,也已深经人生苦痛,或许我承受忧郁已经承受够了,够了。我其实仍然不愿意相信,我的忧郁只是个你们医生口中的一种”疾病”,但我的确愿意尝试看看你所谓的抗忧郁药物,来改善我的生活。你可以推荐我去看哪位精神科医师吗? 不过,有时,我是那么真实的存在于虚幻中,又是那么虚幻的活在现实里,真实中的我太过虚幻,虚幻中的我又那么真实,到底哪一个我该去看诊呢?”
他又接着说,“我的存在感完全混淆了…你看过存在主义大师卡夫卡的变形记吗? 主角一夜醒来变成甲虫,一觉醒来,变得自己不认得自己;
所有亲密感情,不知躲藏到哪里去,
不吃不喝,也不觉得饥饿,
不眠不休,也不渴望休息。
不管是亲情或爱情,
你帮不了我我帮不了你
再怎么自我剖析,
但也看不出什么东西。
我不是无情,只是不再认得你,
不再认得你,最后也不认得我自己,
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我的妈呀,我怎么知道是谁的问题! 我跟他说完话后,常会觉得不如自己先去看精神科。我想到明天早上的精神科门诊,有一位医师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