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水仙坐在马车里被颠得肝肠寸断,她哇地一下伏倒在车里的木桶上,吐出来几口黄胆水。
今晨起来,它以为又是平静的一天,一如过去的两年,听着晨钟暮晚,佛声喃唱。当家仆刘总管奔进她独居的院子里时,她差点没认出来,愣在原地很是迷惘。
“郡主,老爷不行了!”
从前,她是很厌恶这个爹的,为人谨小慎微,又唯唯诺诺,真是百无一用。当初她被罚来永福寺改过三年,跪在御前等候发落的时候,她多想有个人站出来替她说情,她等啊等,地板那幺冷,一点一滴从膝盖直冷进心里。
外边景物飞驰,两年多幽禁的生活,孤独,寒冷,佛光都不能普照她如浓雾的伤。现在听到街上人声嚷嚷,恍如隔世一般的遥远。
被人扶下马车,她吐得虚弱直不起腰,瘦骨零仃的身体被人轻易拖住里走,她仓惶回头,就只看到朱红色的大门上鎏金的公主府在阳光下闪花她的眼。
一路上看到自家熟悉的景致,她心头又涌上一股酸涩,酸得她双眼通红,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想这个家。站在父亲房间外,她又退却了,不安,害怕,恐慌揪住她的心,她只剩下这一个亲人了。
不知是谁推了她一把,她跌倒进门槛里,又被人惊叫着扶起,吵吵嚷嚷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她黛眉低沉,又被人推到里间屏风后,擡眼便见床上躺着的父亲。
水仙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不明白,为什幺贵为公主的娘亲要嫁给这幺一个窝囊的男人。后来她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只是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找个威风凛凛,权势滔天的男人做自己的相公。
她摇了摇头,自嘲一笑,甩掉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她顿了顿两手紧握在腰侧,决定一般一步步走向前,跪到床榻边时她想喊一声“爹”,但喉间哽咽,一开口竟是哭泣。
“仙儿……”床上干瘦的男人看不出以往的俊彦,她从前看着爹爹的俊脸暗嗤他也就这张脸皮能看。而现在在弥留之际,他伸出干枯的手想握住唯一的女儿。
木水仙发誓她不想哭的,可这情景,不容她有丝毫退缩的余地。她只得流着泪上前去握住生身父亲最后伸来的手。这手温暖如夕,暖过她独居幽禁的两年时光。
“爹……我回来了!”她颤抖着,眼泪愈发不可收拾。
木梓言叹息,他一生无用却娶到心爱的女人为妻,富贵荣华在他眼中如浮云一般,得之失之都没什幺所谓,可怜水仙她一个弱小女孩儿,死了爹娘又没说上亲,虽有皇室郡主的头衔,但皇权太过威严寒凉了。
此时要交代的甚是多,而他已无力,只能用尽力气扯着嘴角想挤出一抹笑,声音低低续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水仙,爹……对不起……你……”
夜在漆黑里热闹着,人声车马声,木水仙穿上重孝,素白的颜色一如她的脸,苍白如纸。一天没吃饭,胃里烧着一样疼,下人送上吃食,她闻着就想吐。在永福寺两年多没食荤腥,已经不习惯这样的大鱼大肉。
天将亮之际,管家刘叔到灵堂来扶起她,跪了一晚,膝盖都直不起来,身体冷得僵硬,水仙踉跄着还是站不直身。
“郡主,您下去梳洗休息一下,过会天色大亮后就有人要来祭拜老爷了。”刘总管哀哀叹息,偌大的公主府从永和公主去世,郡主被幽禁就每况愈下了。
“……嗯。”她顺从的回房梳洗,躺到床上闭着眼却睡不着,脑海里万分匆忙,到底要忙些什幺她也不懂,只是心慌,无依无靠的心慌。
荣予踏进灵堂门口就见跪在地上小小的一抹白影,侧脸尖俏苍白,眉目低垂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此时她作为孤女答谢前来祭拜的人,起身跪下的动作自然而然,像是局外人一般重复的动作竟让他感觉丝丝心疼。想到这,他峻峭的脸一沉,见鬼的怜惜,她分明不像现在装出来的柔弱。
冥纸烧出的烟熏得她眼睛生疼,干干涨涨的却流不出一滴泪。感觉到熟悉而凌厉的目光,一擡首就瞧见站在她面前的荣予。水仙下意识的后退,飞快看他一眼就没勇气再看了,他眸中的光太冷太冽,为何从前一点也没发现,这个威风凛凛,权势熏天的男人有一双冰冷薄凉的眸子。
她怕他。荣予从她眼里看到,心底一笑,但愿她一直这样怕着他。
在永福寺的时候,她想过很多再见他时的情景,独独没想到是这样的场面。她彻底变成了孤女,而他,是皇室王爷,权倾朝野。他变得更成熟持重,身上弥漫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之气,她也变了,认清世态炎凉,不再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中。
她依照规矩跪谢他的吊唁,平静而沉默。她是该谢谢他的,父亲从生病到现在死后,来看过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如此简单,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就把她曾心心念念的见面给带过去了。荣予气不打一处来,她这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是怎幺回事?怪他?恨他?
又有人来了,敬书房的王大人算得上是父亲最好的朋友。水仙跪下答礼,站起来的时候身子不稳,若不是身后的婢女扶着差点倒下去,她晃了几下才站稳,脑袋嗡嗡的点头听着王大人说话。无非节哀,好好生活之类。她会好好生活,幽禁的两年多,她太孤单了,太知道自由的重要。
荣予什幺时候走了她没注意,只是再看一圈四周不见了他的身影。她暗笑一声,你瞧,什幺都会变,她以为她爱他一辈子不变,可现在也无甚关心他了。
“郡主,郡主,圣旨来了,您快到前厅去接!”刘总管一句急步过来。
水仙一听,愣了一下全身发起抖来,难道……又要把她关进去?也对,三年时间还没到。直觉地,她想跑,转念一想,她又能跑哪里去,皇权的可怕难道她还没体会过?自嘲地摇了摇头,紧了紧身子,跟着刘总管快步去前厅。
还好还好,不过是让她在家呆着,谨言慎行,好自为之。也许,她听得最多的训话便是好自为之了。之后又让她明天去面见太后,关于那个老人,她现在也怕,她可以口口声声说爱她宠她,却在那次事发后不为她说一句话。
晚上她睡不着,悄悄起身绕过矮榻上睡着的婢女青梅,开门走到院子里去。外面月光莹白,回家半月了,听不到佛声钟声她到有些不习惯。从前只能从自己住的方寸大的院子里看外面的天空,四角分割的天空更像是从井底看到的样子,而现在看到的也仅仅是比之前的大一点点而已,可就为这一点点,她就感到很满足了。
坐在长廊上,更深露重,夜色静得出奇,她在这安静的夜里想起很多。自己的,父母的。她想娘亲当初选爹做驸马的时候定是看重爹爹只专情爱她一个,所以在公主娘亲死后的十年里,爹爹就是没再娶过。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找到一个一生专情的男人有多难得。而她,从前对荣予爱恋痴缠,想让他娶她。可她就是没想过人家愿不愿意娶她,更没真正想过他的心。是啊,他荣王深沉的心思又怎幺是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能猜得到的。
心头又漫上一层苦苦地疼,似乎每次想到他就是这样的疼,一丝丝的苦水袭来,躲不过就只好咽下。水仙擡头看天上明月,水漾漾的双眸里映着星光,熠熠地光彩照人。如果……如果还有人愿意爱她,她一定会好好珍惜,奉献自己的一整颗心。
把自己抄的千佛经双手奉上,果然太后笑不绝口,但看跪在下手恭敬的人,说话声音亦有了哽咽。“孩子,苦了你了……”
“回老祖宗,这些日子在永福寺奴婢也想明白很多道理,比起被我枉害的人家来说,奴婢一点也不苦。每日抄写佛经,祈愿老祖宗健康长寿!”
水仙低着头说得真心,事实上她确也是这样想的。彼时年少,她整日围着荣予转,荣王府的门槛几乎都被她踏平几座。一日士兵夹一封书信来报,水仙正好在他书房在逗留,便截下信函准备自己告诉他,也好让他记着她的好。
可是她这爆脾气,进去没得他一句好话,吵嚷一阵竟忘记了书信的事,待隔日想起来匆匆赶往荣王府就见荣予端坐高头大马上正要出门。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当时看她的眼神,幽幽森森的冷冽,似要把人生吞一般。
“来,丫头,到哀家跟前来瞧瞧!”太后和颜悦色,“呀……你这孩子,怎幺把自己弄得这样瘦。水仙……你……你怪哀家吗?”
水仙被叫上前,擡起来的脑袋上一张细白瓜子脸,因为瘦没几两皮肉,所以眼睛看起来特别的大。“不,奴婢从没怪过谁,只是我自己不听劝,与人无犹。”
太后仔细瞧着水仙,瘦了又懂事了,可这万分恭敬的模样总不是那个木水仙了,也好也好,这样嫁出去了才不受欺辱。“水仙……哀家也是不得已啊!”重重叹口气,缓了缓才道:“这些日子你就住在哀家这,等会让人收拾了你的行李来就好了。”
不容质疑,她只能应声称是,她不能拂了太后的好意,不能给脸不要脸。
一个人漫步在慈宁宫里,晚膳上被压着喝了一盅乌鸡汤,总觉得憋闷胃里也异常难受。水仙手上轻轻揉着腹,吃素也好,对于她这个没落郡主来说,吃素最起码可以省得点银子。
晚间夕阳还没散去,倒映在偌大的人工湖水天一色。水仙走到湖边看一会儿,从这里看去的天空似乎又大了些,日头带着最后的余晖落下去,只到一片墙角就不见了踪迹。从前她听南边回来的允珞哥说过,大海上看日升月落才够爽利,碧海蓝天,白鸥成群飞过。当时年少的她听过且过,一心一意追着荣予去了。
一抹笑晕上嘴角,浓密翘长的睫毛覆下来,看不清眼里的情绪。听到声响,水仙回头就见不远处走来的皇上以及身后的荣予。
两年多不见,这个表哥她却不敢擡头看了,水仙不敢贸然走开,只得恭敬的立在原地等他们走近。
“奴婢叩见皇上,叩见荣王!”水仙跪得自然,一叩首之后没听到皇上叫起,也就愣愣的跪着。
“规矩到是学得有模有样,但愿你的人也像这规矩一样学乖了!”皇上语气平淡,像是教训一个下人。
“是,奴婢会好好学。”咽下一股苦涩,没人相信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准确的说,应该是没人去注意她到底变了没变。
面前的澄黄龙纹靴子踏步而走,远远听见一声“起来吧”。水仙依旧低着头蠕动着嘴唇说道:“谢皇上恩典!”
恩典恩典,就连起身都得靠这恩典。水仙望着远去的背影,从前她怎幺不知道那个伴君左右的荣王,根本是她不可祈求的天涯!
第二日天将亮,水仙自己梳洗妥当,赶往太后居所请安。在永福寺无人照顾,刚开始进去,她连梳头这样的小事都不会,现在,她到是不习惯有人伺候了。
太后方才起来,一大群宫女么么围着,正好瞥见水仙进来,笑着招收让她过来伺候她洗漱。水仙称是,利落又恭谨的伺候着。太后一边看着,暗暗赞许的点头。
陪着太后用罢早膳,没一会儿太监就来禀告皇后带着宫妃命妇们前来请安。水仙从软塌上下来想退避,被太后挡了让她站到一旁去。
她是忐忑的立在一旁,能够想象,不是冷嘲热讽也是冷眼旁观,对于这些,她尽管习以为常也不想再受。果然,在她拜见皇后以及各宫娘娘的时候一个声音拔尖而起。
“哟,放出来了?瞧这模样,永福寺呆得不错吗……”
水仙寻声望去,沈淑鸯站在太后身旁朝她挑眉,得意的样子蔓在脸上怎幺也抹不掉。水仙心下有气,待要回声,便见太后一双沉静的眼。“是啊,永福寺乃佛家清净之地,多呆些时日还是有好处的。”
淑鸯挑不出刺,哼一声便不再说话,而后太后说的话让人彻底忘记了水仙的存在。
水仙退出慈宁宫,宫妃命妇们一挥手像是挥走一只苍蝇。关于她,她们不想关心,关于她们的话题她也不想参与。蒙古国王子来朝选妃,但看她们一脸雀跃的为自家女儿打听,但看淑鸯志在必得的模样,她却在心里好笑,原来看中权势荣华的也不只是她啊!
寒雪尽去日暖,水仙顿时觉得无事可做,回了房坐到桌案前继续抄写千佛经。“若失是缘还堕恶趣受诸苦恼。安住持戒随顺多闻。常乐远离具足深忍。是人则能值遇千佛……”
若失是缘。荣宇,我何谈失去你,我失去的不过是一颗喜欢你的少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