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因工作去中国云南出差认识了小太,要不是有与小太的经历,我与T可能就会分手了,也就失去一段美好姻缘。T是一位很体贴的丈夫,更是一位温柔的好父亲,只可惜我们的缘份只有短短的十五年,他就羽化成仙。
T离世之后,我独立扶养双胞胎,以为就是努力工作,培养孩子上大学,到六十五岁再过退休生活,最好能含饴弄孙。然而生命是神秘的,我却在孩子读高一时罹患癌症,然而我却感谢癌症在中年时找上我,有如当头棒喝,我才得已醒悟,五十二岁就提早退休。如今才能在台东过着「慢‧旅行」的惬意生活。
晚上,H打我的手机,说他周四下午休假,想去海边捡一些漂流木,问我想不想一起去?我说想去,但是要傍晚才有空。我们约好五点他来接我,我给他民宿的地址。
下午五点的时候,担心H的车子不方便进到巷子里,我就出来马路上等他。不久,他开了一辆小卡车来。
一上车我就问:「要去海滨公园吗?」
「不是,那里没什么漂流木。」
H开车走汉阳路,过了工业区之后,开到路底,周遭都是稻田,最后来到一片木麻黄的防沙林。停好车,我们穿过一片防风林之后,眼前是旷阔的蓝绿色大海,远方海平面上方的天空有着一朵一朵接连着的白云,就像一列小火车,靠山的天空有着美丽的黄橘红的彩霞。石砾沙滩上有三枝长长的钓竿斜立着,每只大约相距十公尺,但是只有一个人坐在其中一枝钓竿旁边。这景象我很熟悉,年轻时代与H谈恋爱到海滨公园旁的海滩上散步时,就常见到海钓的人一个人顾三枝钓竿,甚至还有一个人顾五枝的。那时候真是惊为天人,怎么这样厉害,我有溪钓、湖钓的经验,都是一个人拿一枝钓竿。更叫我惊讶的是,第一次见到一位在海滩上海钓的人背着大海,双手紧抓着倾斜的钓竿,非常用力地往前走,我以为是钓到一条巨大的鱼。那人走了一小段距离之后,便转过身来面对大海,开始收鱼线,我很好奇地等着看是钓到多大只的鱼。结果,什么都没有。后来询问H,他说那种姿态不是钓到鱼,而是鱼钩被海底的礁岩或杂物勾住了,要松动脱钩。当时我ㄧ听到还笑了半天,觉得自己真是想像的过头了。
我陪着H检漂流木,他说要检来做释迦园的围墙。他大儿子想要做网路宅配释迦,要放释迦园的照片在网路上,做漂流木围墙会比较有台东原味。
我以为捡漂流木是很简单的事情,其实不然,要能用来做围墙的,除了必须有一定的粗壮与长度之外,还得够硬才可以;有的漂流木看似够粗壮,长度也很适合,但H用脚踩一下它就折成两半了。寻觅了一个半小时才捡到七、八只适合做释迦园围墙的漂流木,我帮忙搬运到小卡车上。
搬好之后,H从驾驶座位下拿出一个背袋,我们走回海边,找了两块平坦石头坐下。
H从袋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又拿出一大瓶矿泉水。
「这是自来水。」他说。
他用自来水将毛巾浸湿,再稍微扭干一下,然后递给我擦脸、擦颈、擦手。我擦好之后,递还给他。他将毛巾用水搓揉好之后,又再递给我,然后他脱下上衣,拿回毛巾,将上半身仔细地擦拭一番。
『还是一样爱干净。』我心里想着。
年轻那时候会很喜欢H,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很爱干净。记得刚出社会工作时,与同事比较熟悉之后,有一回在帮总编庆生的聚会上,大家聊到择偶的条件,我说:「要爱干净的男生。」当下还被几个男同事吐槽说“爱干净”哪能算择偶的条件。
H擦完上半身,又洗脸、洗手,收拾好清洗物品之后,再从袋子里拿出两瓶小矿泉水,可是是黑色液体。
「青草茶,我自己煮的。」
「你学到你妈妈的真传了。」
当初与H上山下海谈恋爱时,他都会带着他妈妈煮的青草茶,如今中年的他带的是自己煮的。这也是岁月流逝的证明。
晚上快七点的海边,傍晚的彩霞都已退去,小火车白云也都回家去了,海水变成深蓝色,那三根钓竿不知在何时也收线不见了。诺大的海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阵阵清凉海风佛来,很舒服的夏天海边。
「饿了吗?肚子。」
「对啊!」
H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墨绿的东西到我面前。
「A-vai!」我惊叫了一声。
A-vai是H他们族人的一种传统习俗米食,丰年祭典、消灾祈福、婚礼、小孩出生命名等礼俗必备的美食。制做的过程有点类似汉人包粽子,不过不是用竹叶,而是先用一种可食的假酸浆的幼叶,带点青草药香气(这种植物会让A-via吃起来比较不会造成胀气的不适),洗净的叶片里放上糯米(或小米)包着五花猪肉、香料,包裹成长方形,外面再用洗净川烫软化过的月桃叶包裹好,再以棉线缠绕绑紧,下锅蒸煮之后便是一道超级美食了。H的妈妈很会做,非常好吃。我相当喜欢吃,那时甚至还曾有过一股冲动,为了能一辈子吃到A-vai干脆嫁给H好了。
「你做的?」我以为H也学到他母亲的棒手艺。
「昨晚我舅妈做的,要了三个给妳吃。」
他拆掉A-vai外表的棉线、月桃叶之后再拿给我吃。我咬了一口,闭上眼睛感受,人间美味啊。一口一口慢慢品尝。
吃完A-vai,天也暗下来了。
「要回家了吗?」我看着H说。
「再等一下。」他望着灰暗的海平面说。
我也望向海面,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远方海平面中间有一小小的橘黄色光点出现,不久橘黄色光点慢慢扩大,变圆,一颗好大好圆的橘黄色“月亮”就在阒暗的海面上方。太美了。我曾在海边的月光下游泳,却从不知道月升海面竟是如此让人惊艳。
年轻与H谈恋爱时,他曾经在满月的夜晚带我到杉原海水浴场(现在停建的台东美丽湾原址)去夜泳,当时月亮是高高挂在暗蓝色的天空上,幽暗的海面一道长长的月光,我们两个人就在那白色水道上悠游嬉戏。
我握着H的手,两人静静地「赏月」。
来台东才学会宁静地欣赏大自然美景。
月亮慢慢升到空中。
很不舍离开,但是肚子又饿了。
「走吧!」
我牵着他的手,穿过防风林,坐上小卡车。
「到我住的民宿吃饭,今天中午我做了凉面和沙拉。」
「嗯。」
带H走进小巷子时,他说很熟悉的感觉。
进到我住的民宿庭院。
「这是我亲戚的家,以前。」
「就是你说的被法拍的那亲戚的房子?」
「对。」
「真是好有缘。」
进入屋内,H环伺四周说:「完全不一样了。」
我请他到厨房的餐桌坐,从冰箱里拿出两份凉面,与一小陶盆的沙拉、两瓶铝罐生台啤。他看了沙拉一眼,擡头对着我笑。
年轻与H谈恋爱,他休假来我住的地方过夜时,我偶尔会在家做晚餐,他很喜欢我做的沙拉─马铃薯、红萝卜、小黄瓜都切成小方块,煮熟,洒上切碎的白煮蛋的蛋白、火腿,再加上美乃滋,搅拌之后,放入冰箱冷藏一下,就是一道美味的夏天食物了。再次与他相逢,就想到做一下这道沙拉。
与H轻轻松松地吃着晚餐,随性地谈着生活琐事。
中年与H相逢,是一种什么心情?
年轻时,我对感情很执着,很自我中心,只盯着对方是否付出,是否以我为主,自己煎熬,对方也痛苦。中年,历经过丧夫、罹癌之后,体悟到当死神来临时,还需要执着什么?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因此我对感情不再那么我执了。我喜欢中年的自己。说实话,如今面对中年的H,他的性情依旧如年轻时一样温柔,却比往昔更加沉稳,但我对他已经没有年轻时相恋的那种浓郁情感;不过,我清楚知道,释迦园与海边两次见面,在他的身边,我的心既平静又喜悦。我喜欢这种感觉,像友善、可信任的老朋友关系,却又带有不动人心魄的一丝暧昧的情侣味道。
吃完饭,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罐生台啤,两人转移阵地到庭院乘凉、喝啤酒。
「台东的星空还是这么闪耀,漂亮。」我看着天空闪亮无比的星星,赞叹着。
「好像回到当年在妳住的那栋“别墅”的感觉。」H也望向天空说着。
那时候来台东工作是住在总编的亲戚闲置的房子,非常大,一栋主屋之外,还有前、后庭院,前院有花园和一块水泥空地,后院是果园,快一百坪大,我都叫它“别墅”。与H相恋时,他休假来别墅住,吃完晚饭,我们两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将前院那把有靠背的大藤椅搬到水泥空地中央,他坐着抱我,一起乘凉、看星星。二十年前毫无空气污染与光害的台东夜晚,满天星斗,感觉自己就在浩瀚星球的宇宙里。
「妳刚回台北,那时候我心是难过,很想妳,有一次深夜,实在太想妳了,就骑着摩托车去“别墅”,偷偷溜进去,躺在前院的水泥空地,假装妳就躺在旁边一起看星星。」H轻声地说着。
我看到深夜里H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别墅”的空地上,很心疼,不知该说什么。居然脱口而出: 「对不起」。
「傻瓜,那个我已经不在了。」他望着我温柔地说。
中年真好,面对过往年轻的记忆,有宽广的心胸来看待。
喝完啤酒,H站起身来说:「时间不早了,我回去了。」
「留下来,可以吗?」我也站起身,握着他的手问。
中年真好,面对自己真实的感觉可以坚定而行,不必再像年轻时那样,在压抑与放纵两极之间不断地来回冲撞,拼命找寻自我需求与道德规范的平衡点。
三秒钟的寂静,H反握着我的手,牵着我走进屋子,问:「妳这里有大浴巾吗?我想洗个澡。」
我找出一条大浴巾给他。
「一起洗,像以前那样。」他接了大浴巾,看着我。
「你先进去,我再去拿一条大浴巾。」。
婚前与婚后我和先生的性爱关系变化颇大,婚前两人都会花心思经营,婚后还好,但是生下双胞胎之后,生活简直天翻地覆,尤其前半年,每天夜晚几乎两夫妻轮流起床照顾孩子,根本没时间,也没心思做爱了。这种情况持续到孩子上了小学,情况开始改善一些,我们会利用假日去度假时,重温旧梦缠绵一番。好景不常,孩子上小学二年级时,我接了总编的工作,责任重,工作多,常常需要加班,晚上倒头就睡,完全没欲望了,甚至先生主动要求时,我还会脸色为难。后来先生去世,虽然心情悲伤,但不必做爱了,晚上睡觉反而感觉轻松不少。那时候还怀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了。后来五十岁停经,想说这辈子大概没有情欲需求了(后来与退休的总编聊天才知道,停经并不是情欲需求也停了,只是阴道会比较干涩,可以用润滑剂辅助,一样可以享受性爱)。没料到与H重相逢,在海边看月升时、在民宿庭院看星星时,我的身体居然是有感觉的,我渴望拥抱他,也被他拥抱。所以当他说要回去时,我主动要他留下来。
年轻时与H谈恋爱,我们都喜欢一起洗澡再做爱,如今中年了,程序一样,但所有的动作都放慢了。一样是相互洗泡沫澡,却少了年轻时候兴奋急切的力道,变成极慢的搓揉,温柔的冲洗;一样是洗完了香喷喷的澡,就到主卧室的大床上,年轻时浓郁情爱的激亢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缓慢行进的温柔相待;一样的缠绵抚摸,年轻时H的肌肤因每天抹乳液很细嫩,我的皮肤也不遑多让。如今中年了,他的肌肤黝黑粗糙,而我的皮肤散落许多老人斑点,两人也都无力吻遍对方的全身每吋肌肤,但每一个吻都带着疼爱。
年轻时的做爱姿态如夏天午后的大雷雨,千军万马奔腾,激烈狂妄,浓郁地刻骨铭心;如今中年的做爱,宛如初春晨间的绵绵细雨,缓慢、绵细,体贴、温柔,清新地俊永人心。
年轻时是用力做爱,中年的我们是用心做爱,前者是身体感官的大派对,后者是身心感受的两人飨宴。两者都深得我心。
俗语称中老年人的恋爱为「黄昏之恋」,NO,NO,NO。我与H的中年之恋感觉像「月光之恋」,像月亮一样,坚定、清明,只有两情相悦,不受外在的杂质影响。中年人的恋爱,质地更纯净,没有婚姻、家庭的压力,就只是享受纯爱情的甜蜜。年轻时谈情说爱,情绪像大海,一点小事就掀起波浪,心情澎湃不已;而这次的中年恋爱,心情像湖水,平静多于涟漪。回想年轻时的H是个比较内敛的人,对我很会甜言蜜语,但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负向想法,有时候他会突然变得沉默,问他半天也不说一个字,我常会为了这样,要艰辛地猜测,心情就会变得焦虑低荡。现在中年的我们,他变得比较喜欢说话了,而我变得不会受别人的情绪影响,两人相处是平静与愉悦的。中年谈恋爱,始料未及的快乐,出乎意料之外的甜美。
年轻时约会,H想要讨我欢心,总是以我的需求为主;现在中年恋爱的约会,却不一样了,除了让我开心之外,他还会做自己的事情。比如说上回去海边看月升,他需要检漂流木。我喜欢这样的约会,他也会重视自己的需求。
有一天清晨H打手机给我,说他休假要去台东海岸山脉的溪里检麦饭石。又说台东海岸山脉有好多条溪,每一条都有自己的特色,他要去的这条溪特色就是很多麦饭石。问我想不想一起去玩?我说当然要啊。他开卡车来民宿载我。半小时之后我们就到达东海岸山脉,车开进一条路边小路往山上走,不久,H将车停放路旁空地,带我走进路旁一条小迳,过了一会儿,就来到一条溪流,整条溪的石头都是麦饭石,无论是小块的石头,或是巨大的岩石块都满布著白色的小颗粒,好奇特、有趣的景致。
麦饭石,真的跟「饭」有关系。H说它是台东县到花莲县之间的海岸山脉出产的岩石,表面上布满一粒粒像煮熟的白色米饭的颗粒,才被称作麦饭石。它真正的学名叫做「斑状安山岩」,像白米饭粒般的颗粒是白色长石的结晶。麦饭石除了可以玩赏摆设用之外,据说还可以过滤水质,以及治疗皮肤炎的医疗效果。
H捡麦饭石是为了他家后院的菜园要造景用的。麦饭石有很多种颜色,黑灰色、绿色、橙色、粉红色、甚至还有红色。H偏爱浅绿色与红色,走没多久,他就捡了两棵大的、一小堆小的,用麻袋包裹着放在溪旁的草丛里,再用石头堆做记号,说是等回程时再来拿。然后我们两人开始溯溪、玩水、看风景,一路上完得不亦乐乎。
最后到了一个有小瀑布的清澈水潭,H放下背袋,脱下衣服、裤子,全身光溜溜的走入水潭中畅快地游了一圈之后,向我招手说:「妳也下来游,水温很舒服。」
“深山裸游”,太酷了。年轻与先生谈恋爱时,曾经在深山中的野溪温泉裸泡,以及登山裸澡、裸行过,结婚生了孩子之后,就没再做过这种疯狂的事情了。意想不到,活到中年还可以如此肆意而为。我看了一下身后的溪谷,都是麦饭石,再望向左右两方,只有山坡树林与草丛,没半个人,便放心地卸下所有衣物,下潭水去也。
两个中年男女像顽皮的小孩,游泳、泼水、打水仗,开心极了。
玩够了,H说要帮我洗澡。细心的他带了浴巾、肥皂,两个人相互帮忙搓背,舒服极了。洗完澡,两人又溜入水潭戏水。H游到我身后抱着我,我翻转身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双腿夹抱他的腰部,他的双手抱着我的臀部,两人深深地接吻。
人到了中年,感官变得不贪心。在水中,老化的皮肤被水滋润地有如婴儿肌肤般滑嫩,一个吻,一个触摸,就非常舒服愉快。
上了岸,擦干身体、穿上衣服,两个人舒适地坐在大石头上。H从背包拿出饭团与饮料,一顿简单的午餐,配上大自然的山风、山景,中年人还能有如此恣意畅然的约会,真是大确幸。
恋爱会不会让人变依赖?年轻的时候真的会,觉得身旁有一个人让妳依靠,什么事情,好的、坏的,都会想要与对方分享;也希望对方相同对我;久而久之,两个人便缠绕在一起,相互依赖、影响。结婚之后,不只是缠绕而已,变成共依存的夫妻树了,以为没有对方自己就活不下去。等到先生突然去世,必须一肩扛起家庭经济、孩子教养的所有事情,一个人还是能好好地带着孩子活下去。说实话,甚至更轻松,以往最容易与先生起冲突的孩子教养问题,因为他不在了,就是我一个人做主,我说了算数,孩子也知道我的艰辛,虽然有时候不太能接受我的决定,但还是会忍耐着。两个正值青春期的孩子,也因父亲突然离去而收敛起少年兄(妹)理直气壮的叛逆任性,主动帮忙家务,课业也各自努力认真,不必我操心。整个家庭气氛比起以往少了许多火爆场面,反倒还增添了一些贴心温暖气氛。
年轻的时候没有智慧,看事情的态度,总以自我需求为主,只看见自己想要的那一面,不符我意就气愤、难过、沮丧。到了中年,经历过丧夫,身心艰熬,却也体会到人生真的是「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很公平的;之后罹患癌症,在死神面前走过一遭,才懂得凡事都有正向与负向两面,失去健康,却体悟到要好好地爱自己。
这样中年的我再次谈恋爱,已经不会依赖对方了。来台东两个月的「慢‧旅行」生活,并没有因为与H重逢再次相恋而变样,我依旧过着自己原先规划的学植物染、瑜伽体位法与琉璃珠制作的生活。五次的琉璃珠学完之后,发现在卡塔工作室附近有一家咖啡店的老板是从西部归乡的原住民画家,在咖啡厅一角落有个小小的画室,有油画、水彩、色铅笔画的个别教学。我选了用具比较简单的色铅笔画,一次三小时,学费按次收费,上课时间按照老板的空档安排。上了两次课,老板画家的教学非常自由且有启发性,会按照学生的兴趣与能力,我对动植物与人物有兴趣,他便指导我画出自己感受最强的部份。我学得很开心,也满投入。
一个周末下午我自己开车去知本游乐区画百年榕树,榕树的的根矗立在地面,姿态相当特殊撩人;画了两棵榕树之后,再前往清觉寺画泰国铜佛,是一尊有美丽腰身的佛像,非常好看。画好铜佛已近傍晚,便转战到隔壁的知本老爷酒店泡汤。有位瑜伽班的同学慷慨地分售一张老爷酒店很平价的日式温泉浴场─「心采风吕」泡汤券给我。不亏是五星级饭店,「心采风吕」的女汤,整个空间由马赛克磁砖铺陈出柔和的氛围,有四座从冰到热不同温度的温泉池,还有一间烤箱,相当完美的三温暖设备,最令人愉快的是有高雅舒适的更衣间。我泡洗了一次非常非常舒筋开心的三温暖。
知本,是原住民的区域,名为「卡地布」(Kadibu),后来汉人翻译成闽南语的「知本」(Dibun)。它的温泉中外驰名,水质极优,是属碱性碳酸泉,无色无味无臭,可以促进血液循环,还能松弛肌肉关节、舒压解劳。去知本老爷酒店泡汤只是偶一为之,我最最喜欢的泡汤处是H带我去的外温泉的「忠义堂」温泉。它是位于知本溪畔上的一间小庙,庙前是宽广的停车场,庙旁有十多间个人温泉室,不收费,是随喜捐献;也有住宿,除旧历年假收费之外,其余时期皆随喜捐献。只是它的设备比较旧式,要自己带清洁用具去,但温泉质地非常纯净,比附近的饭店温泉道地,泡完真的是身心舒畅,筋骨疏通。是非常棒的泡汤地点,很多台东当地人都会携家带眷来此洗温泉。
在知本老爷酒店泡完汤,路经外温泉的香肠摊,停车买了一份大肠包小肠。回到民宿家,从冰箱拿出昨夜煮的南瓜冷汤,配大肠包小肠,东西合壁,也是另类美味。吃饱饭之后,与两个孩子约定视讯的时间快到,开笔电尽为人母的责任;三个人互相说了一下近况,然后再看谁有事情要提出来讨论。女儿说她一切都好;儿子说打工的地方离学校有点远,想买台机车,机车驾照已经考好了,想先向我借钱,再慢慢分期还。我说妳们的交通工具我都负责买单。儿子、女儿两人都很满意我这决定。
家庭视讯结束后,关上电脑。从冰箱拿出H送的糯米酒,倒了一小杯,坐到前院小酌。
回想结婚后的生活,说实话我不是一个贤妻,更不是一个良母。我对事业比较有兴趣,工作忙碌,因此煮三餐、洗衣服、洗碗、倒垃圾等家务事,以及孩子上下学接送、孩子的课业等事情,大多是担任小学教职可以固定上下班的先生T在负责,我只是假日做些清洁工作,扫厕所、吸地板、整理厨房等等就好。T去世后,家务事全部由我操控,三餐,除了早餐我会准备好,平日晚餐都外食,假日再自己煮;清洁工作与衣物清洗就假日时与两个孩子一起做。两个孩子的课业她们都能自动自发,不需要我费太多心力。说食化,两个孩子能成长得这么顺利,都是T的功劳,把他们从小就教养得很好。孩子与他比较亲密,因此当他去世时,孩子比我还更伤心悲痛。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或许更切实地说,我并不适合婚姻。这真是要走过一回婚姻生活之后才能明了。
突然手机响起,是H,说要送点食物给我,看我在家吗?十五分钟后,他就到了民宿,手上提了一个小铁锅。
「草药鸡汤,我自己煮的。」H提了铁锅到我面前。
H他们部落族人会去山上拔一种特有的草药,晒干,平时煮鸡汤时加入一起熬煮,汤头会很清香;冬天时,煮烧鸡酒也是加入一些,非常非常好喝。年轻与H相恋时正值冬天,他母亲煮烧酒鸡,就会放一些草药,我第一次喝到时赞不绝口,连喝三碗,结果「醉了」,夜宿他家,变成他家族茶余饭后的小笑话─喝烧酒鸡也会醉的平地女孩。
「又得到你妈妈的真传了。谢谢。」我接过铁锅,还温温的,就先拿去厨房的餐桌上摆着,再拿了一个杯子与冰箱里的糯米酒、卤味回到前院。
两人在前院聊天、小酌。
「最近大儿子跟我开玩笑说,现在很多中年人丧偶后都再结婚,老了有人作伴。妳有想再结婚吗?」H问我。
我把刚刚在回忆婚姻生活的感想全都说给他听。
「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婚姻,真的,走了二十年的婚姻家庭生活才发现的。」我说出刚刚思考的结论。
「年轻的时候很怕一个人的孤单、寂寞,所以想结婚,有个人作伴;现在虽然太太走了,有儿子、媳妇,再过不久还有孙子,很热闹,没有寂寞了。」H笑笑地说。
「你现在会想要跟我结婚吗?」我喜欢现在与H的亲密关系,什么话都可以谈。
「不知道ㄟ。以前我跟太太的感情虽然很好,但是会吵架,我们,因为我不喜欢她跟部落的男生一起喝酒。以前我妈妈给她很大压力,她才会想找人喝酒,但是如果有男生喝,我就会很生气。」他提高音量说着。
H爱吃醋,我倒是很能明了,年轻时我们交往,有一位同期加入台东剧团且同龄的国中单身男老师,很喜欢打电话到别墅跟我聊天,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假如刚好H休假来别墅过夜,看我聊得那么久,就会很生气,在我旁边一直走来走去,有时还会恐吓我说他要回家去了,我只好草草挂电话。事后跟他说那位剧团男伙伴只是普通朋友,他依旧不谅解,总是会冷战二、三天才愿意跟我说话。
「后来我转到果园工作,同事有人抓到猎物时,大家就会去他家煮猎物、喝酒,很晚才回到家,我太太会很生气,两个人就吵起来,有时候还会互相打来打去。那一阵子我会后悔结婚了。后来才知道,她会生气不是因为我晚回家,而是妈妈会骂她没管好我,让她压力很大,她只好找我出气。」H回忆着说。
「现在的我不想再次进入婚姻,我喜欢现在跟你谈恋爱的感觉。」我说。
H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说:「我也是,那我们就像现在这样,谈老朋友恋爱就好。」
『谈老朋友恋爱』,这种说法真好。
我举起酒杯:「干杯!」
他也拿起酒杯碰我的酒杯:「谈恋爱就好,我们。」
H问我台东的旅行生活结束之后,要去哪里?我说前几天看到一本杂志,有一篇文章介绍几个台湾偏乡村落的爱心课辅班,其中有一个在屏东高树乡的「慈惠善导书院」,是一位单亲妈妈陈女士创立的,帮助当地的单亲或弱势家庭的孩子,目前课辅班有四十几个孩子,大部份是来自单亲家庭。我打电话给陈女士询问是否需要志工?她问明了我的背景,认为我可以协助孩子的国语课与作文课,也可以带家长的读书会,欢迎我前去书院当志工,想去时再与她联系即可。原本来台东过慢活旅行两个月,除了上一些课程之外,也想写一些文章;不料,在台东的生活过得太丰富,课余都在吃喝玩乐,根本无暇写作。假如真的能去「慈惠善导书院」当志工,教孩子写作文,那我自己也可以开始动笔写文章,可说一举两得,己达达人的事情。
H听我说完,很支持我去屏东当志工,也很羡慕我能如此地自由独立作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很依赖家庭,没办法像我这样,但是他有空闲时会开车去看看我。我告诉他,每个人的性情不同,而且我们都到中年,可说已经走到生命的尾端了,不必要在意别人的看法,该以自己为重,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喜欢过家庭生活,那就全心全意享受儿孙带来的欢乐最重要了。
「今晚,我不想回家跟儿孙在一起,只想跟妳。」H撒娇地靠到我耳边说。
他喝了快半瓶糯米酒,我也不敢让他开车回家去,而且等一下共浴,他会帮我搓背,这么享受的事情,我欢喜地很,当然要留下他来当「土耳其浴工」(听说在土耳其的公共澡堂有专门帮浴客搓身体的工作人员)。
再过两天就要离开台东继续旅行到屏东。几个熟识的瑜伽班同学中午到我住处煮大餐为我饯行。佳肴、美酒配女性话题。
一个四十岁未婚的同学问我为什么可以这样过生活?
我说:「真实的面对自己的感觉,就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当然,每个人的状况不同,有不同的选择,我只是选择面对自己的真实感觉在生活而已。」
一个已婚有三个孩子的同学却摇摇头说:「我不可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结婚的人需要为孩子、老公负责,家庭比自我还重要;假如还有年迈的公婆要照顾,那更不可能了。」
「我现在最想过的生活就是每天和我老公在一起。」一个刚新婚的同学说。
「妳是因为老公去世,孩子又那么独立自主,当然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一个快人快语的同学说。
「跟老公去世无关吧,我也没老公,孩子也都出社会工作,很想去国外自助旅行,可是就一直没勇气去。」一个跟我同龄已离婚多年的同学说。
「对,跟有没有老公无关啦,我也是老公去苏州卖鸭蛋了,两个女儿也都成家立业,她们都鼓励我去参加老人国外旅行团,我不喜欢,我比较想要自助旅行,可是没朋友愿意跟我去。那我们两个人来组团去日本自助旅行。」一个才五十岁却已经是阿嬷级的同学说。
当下话题马上转往「如何去日本自助旅行?」大家纷纷帮忙出主意,有的说去京都看艺妓,有的说去北海道赏花海,有的说去琉球看海女。
我看着这群生命力旺盛的女性为两个中年女子的日本自助旅行,兴奋地讨论着,餐桌上满满的能量流动着,真是感人。我站起来为每个人再斟些醇酒,也在内心感谢与祝福这些美丽的女子们活出自己想要的样貌。
傍晚,送走同学之后,我坐在前院乘凉。要离开了,真是舍不得。想到刚刚聚会上说的「真实的面对自己的感觉」,觉得这句话好熟悉。…..对了,这是我最近想起来的小太的母亲说的。
二十年前去中国云南出差时认识的画家学生小太,他考上大学时才知道父母已经在他国二时离婚,为了不影响他,父母还是住在一起照顾他。当时他母亲就告诉他说不要管社会的要求,而是要真实的面对自己的感觉去生活,这句话对小太影响很大,我们相识时,二十岁的他才会按照自己的感觉,对我这个大他十二岁的姊姊表达情意。如今我的两个孩子也到了小太当时的年纪,而我已经是小太妈妈当年说这句话的年龄了。果真人生的智慧是由岁月淬练出来的。
如今小太应该也快四十岁了,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否有完成梦想,成为一位诗画艺术家?
晚上,到H家吃饭,席间他的大儿子、媳妇都一直劝我继续留在台东,可以搬到他家住。H则是叫孩子别闹我了。
我满心感激H与他的家人为我在台东的「慢‧旅行」生活注入许多的欢乐与美丽的回忆。我要将她们给我的能量散播出去给需要的人,以回报她们身心平安、喜乐。
从H家吃完晚餐回到民宿,上网查看信箱,有一封脸书加友邀约信,居然是小太。真是神奇,傍晚才想起这个小男孩(在我心目中他还是个年轻男孩)的。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别人。我点进去他的脸书查看,是一位中国北京的油画家,出生地是云南省,真的是小太。接受他的邀请。
脸书真是太厉害,如此久远未联系的异国朋友,也可以寻找到。难怪,常听到人家说从脸书找到失联已久的同学或朋友。
脸书里大头贴照的小太已经是个近中年的男性,脸庞烙下不少岁月痕迹,不过昔日年轻的清朗笑容却依旧。当时面对小太,总觉得自己是老女人,他是年轻男孩,感觉两人的年龄距离差很远,如今两人都同处中年阶段,年龄差距似乎不大了。生命真是奇妙。
在台东的最后一晚留给自己。
吃完晚餐,收拾好行李,打开电脑进入脸书想贴文告知朋友们我的「慢‧旅行」要再继续前进到屏东。一进去脸书,有一则私讯息。
姊:
还记得我吗?我是小太。我们二十年没见了。
妳一切可好?
十月份我要去台湾,受台湾现代美术馆的中国当代艺术联展的邀约,有幅油画参展。
其实三年前我就曾与五个中国艺术家去台湾联展过,只是那时候只能有团体活动五天,所以就
没有找寻妳。这回是来十天,后五天可以自由行,想说见见姊。上脸书搜寻,居然找到。希望
这次能见个面。
中年真好,现在收到小太的讯息,心是清明、感恩。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联系上,知道他成为艺术家,我是真心为他高兴。便回复讯息给他。
小太:
真的很讶异是你。
知道你成为有名的艺术家,真心为你高兴。
看见你脸书的照片,已成长为成熟的男子,我快认不得了,唯一熟悉的是你清朗的笑容,与我
记忆中二十年前的你一模一样。
十月份你来台湾时,若能相聚,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我刚退休,正在实践「慢‧旅行」生活,第一站是台东,已经来两个月了,明天将前往第二站─
屏东(台湾最南端)。
目前不知道会在屏东旅行多久,因为我正依着内心最真实的感觉在过生活。
真好,我们能在脸书上连系上。
隔天一早,吃完早餐,民宿主人K来送行。待她检查屋内、外,确定都没任何毁损之后,我将房子的钥匙交还,又将植物染课的作品─粉红围巾赠送给她,感谢她的民宿让我完成「慢‧旅行」的第一站退休生活。
最后,我拥抱K,祝福她的民宿志业能永续经营,让更多旅客认识与享受台东生活的美好;她也祝福我屏东之旅愉快、平安。
K送我到巷子外我的汽车旁,我将行李放到后车厢,上车,摇手向她道别。
一个人,再度启程,往南方行去,迈向「慢‧旅行」的第二站─屏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