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蔓当然不会等他。
出了帝都航站楼,她很快随着人群去到车站,乘坐旅客大巴前往市区。
帝都传媒大学的前身是广播事业局的技术人员培训基地,号称国内新闻界的“黄埔军校”。该校地处帝都东三环,面积不大,但绿化率很高,校园环境十分优美。作为一所艺术型大学,这里与普通的理工科或文史类学校截然不同,处处洋溢着浓郁的文艺气息。
徜徉在枝叶繁茂的林荫道上,漫步于鸟语花香的幽径中,再纷乱的思绪、再喧嚣的心声似乎都能够得到安抚。
当年“跑部钱进”时,身为Q市国立大学外语系的骨干教师,沈蔓曾经不止一次地下榻在传媒大学招待所——马路对面就是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办公室,每年社科基金申报或者结题时,这里的床位往往供不应求。
招待所前台的服务员很年轻,沈蔓依稀能够想象对方日后精明干练的样子,如今她才刚刚入职,对业务多少有些生疏。
“没事,慢慢来。预定人姓张。”她态度和缓地说。
服务员一边满头大汗地翻找预定记录,一边暗暗纳闷,站在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小姑娘,怎幺说起话来老成得跟自己妈似的。
拖着行李进房,沈蔓这才松了口气,摊成大字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早上起的太早,在飞机上又那幺胡闹了一场,她早已经精疲力尽,反正和张羽约定晚饭时见面,现在索性先补个觉。
唤醒她的,是床头那部老式电话机。
因为没有拉窗帘,此刻窗外幽暗的天空中已经有霓虹闪烁的光影。沈蔓揉着眼睛拿起听筒,含含混混地“喂”了一声。
“小妖精。”张羽要笑不笑的语气,即便隔着电话线,也能听出几分宠溺的味道。
她立刻打起精神,说起话来却依然娇滴滴的:“张老师,你在哪儿啊?”
“我这边临时有点状况,可能过两天才能去跟你碰头。”男人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自己在校园里先逛逛,熟悉一下环境,我让人送了张卡放在前台,需要花钱就先用着。”
沈蔓心里“咯噔”一下,心知帝都不比Q市,张羽对她并无任何义务,除了听从安排,自己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作出任何要求,于是只得乖乖点头:“没关系的,您先去忙正事吧。”
“都他妈操蛋事儿。”文质彬彬的男人突然冒出一句京骂,把这头听话的吓了一跳。随即自知失言地解释道:“乖,不是说你,唉,我这边三言两语也说不清,等收拾利落了再联系。”
她对权力阶级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求张羽心情好,别放自己的鸽子,除此之外哪里还敢有其他奢望。
尽管书上说人人生而平等,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人跟人之间的差别往往真实得有些残酷。对张羽这种官宦子弟来说,升学、保送、推免简单的也许就是一个电话,一顿吃请。对出身贫寒的人来讲,却意味着十年苦读、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某人的举手之劳,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涌泉相报。公平?此时不过是个笑话。
所以沈蔓不可能去追问他爽约的原因,因为她知道,自己对张羽来说无非闲暇时的一个乐子,博君一笑便是她存在的意义。只有这份愉悦尚存,对方才会愿意付出相应的对价。如果不知好歹、蹬鼻子上脸,等待她的无疑是弃如敝帚。
既来之则安之,她宽慰自己。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随后简单收拾收拾,便上床睡觉了。
高中住校生活十分规律,第二天早上,沈蔓照常起床、洗漱。在招待所二楼餐厅用完早点,她随身背了个包,便往校园里走去,既熟悉熟悉环境,也当作饭后散步。
如前世一样,帝都传媒大学的校园依旧小巧而精致,秋冬萧瑟的树木并未影响其独特的园林氛围,相反,愈发映衬出遗世而独立的气质。
寒假里的校园早已经空空荡荡。沈蔓信步来到操场,只见远处还有人在篮球架下练投篮,正想前去凑凑热闹,不想被身后一声尖锐的摩擦声吓得钉在原地。紧接着,便觉肩头受到猛然撞击,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在地上连着打了几个滚,整个右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原本扎在脑后的长发也乱成一堆稻草,糊在脸上彻底遮住视线。过了片刻,钻心的疼痛开始蔓延,即便不用眼睛看,她也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挂彩了。
那辆面包车制动后停在原地,有人在附近叫嚷着什幺,杂乱的脚步声沿着地面传来,震动传导到她耳膜里,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声。
极端情况下,人体潜能往往能够得到激发,沈蔓怀疑自己的听力被无限放大了,钥匙转动、引擎打火、车轮在水泥路面上摩擦、排气管剧烈抖动,最终只剩下气喘吁吁的叫骂声:“……操,畜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有人向她靠拢过来,沈蔓疼得没力气反应,却莫名担心起自己现在这幅乱糟糟的样子,想来跟一大堆垃圾没有区别。她身上还穿着昨天那条呢子裙,现在被撞成四仰八叉的样子,想必十分难看。奈何肩膀受伤,想要撑起上半身,却始终不得劲,只能像摊猪肉般在地上陈列着。
“同学,你怎幺样?”一股热源靠近自己,带着湿濡的汗意,还有小心翼翼地观察。
她擡不起头,龇着牙倒吸凉气。
那人将早那磨破的毛衫揭开,没说话。果断伸手替她撑起身子:“坚持住,我送你去医院。”
沈蔓被打横抱起,脑袋枕在对方宽阔的胸前,听见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眼皮越来越沉,禁不住就想睡过去。
“同学,你跟我讲话,别睡着了。”头发依然乱成一团搭在眼前,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知道是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发声时带动体腔共鸣,有把难得的好嗓子。他一边气喘吁吁地抱着自己赶路,一边随口说出不着边际的话,想必是怕伤员流血过多失去意识。
是个好人呢。沈蔓这幺想着,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越发昏昏沉沉了。
“喂,同学,别睡!”对方见她没有反应,加快脚步赶路的同时,调门也提高了:“我,我叫李桢,XX级编导专业的,你叫什幺名字?哪个专业的?”
尽管沈蔓身材苗条,却好歹也有几十斤的体重,抱着她在路上急行军,对体力的消耗是绝对的,再分神聊天就很是吃力了。为了让对方一心赶路,沈蔓只好勉为其难“嗯”了声,表示自己没有晕过去。
那人喘了口气,原本鼓胀胀的胸口也塌下去。她不合时宜地心想:身材真好。
帝都传媒大学不大,校医院和操场离得很近,没一会儿到了。值班医生见伤者失血严重,赶忙打电话叫二线,自己则手忙脚乱地开始术前处理。
趴着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沈蔓只记得有人捏了捏她的手心:“别怕,很快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幺,尽管他说起话来仍然气息不稳,尽管与对方素不相识,她还是被这简单的话语安慰了,老老实实地俯卧在手术台上,任由医生在右肩部穿针引线,没有丝毫的紧张,甚至连呼痛的声音都没有,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时,沈蔓已经身处普通病房,却并非传媒大学校医院,而是帝都东区的一家三甲医院。听医生说,因为失血过多,校医院紧急联系转诊,将她送到这里来接受治疗。还好没有伤筋动骨,只需要注意伤口换药,随时都能出院。
入院登记的联系人栏写着“李桢”,后面还留了联系电话。尽管当时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可那把好嗓子和高大身材应该不会弄错。留在病房观察半天,确定暂时没有其他问题,沈蔓将病历收好,自己结清治疗费用,打车回去招待所休息了。
张羽随时都会联系,她可不敢怠慢那位大爷。
进门时,前台服务员果然叫住她,递了个信封过来,说是有人委托转交。回到房里拆开,赫然一张钛金材质的黑色信用卡,纵是沈蔓也不得不咋咋舌:真是出手大方。
父母临行前给了一些钱应急,因为吃住都不需要付费,用来支付刚才的医疗费和日常开支绰绰有余,所以她不打算用张羽的一分钱。毕竟现在能够仰仗的只有对方的喜爱,扯上钱之后反而变得不伦不类,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变了质。
比性更能够伤害彼此的,唯有钱。
伤口的麻药渐渐失效,她打电话叫餐厅送了点吃的去房间,很早便爬上床去。
在房间休息、去校医院换药、招待所餐厅吃饭、按时上床睡觉,接下来的几天沈蔓哪里也不敢去,眼看着回程时间就要到了,却依然没有接到张羽的电话。她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如果最后还是没有消息,干脆当自己来帝都散心,顺便让车撞撞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