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006 秀女(六)

月光与灯光交相辉映,衬得光下的女子绝美脱俗。乐沉箫身披笼烟纱裁成的霓裳,于发髻、领口、袖口、裙摆处均饰以白羽。夜风轻拂,她旋转起舞,飘然若仙。清丽旷达的词句从檀口中缓缓唱出,这一幕场景美得如梦似幻。

与那沐浴在光辉之下的女主相比,坐在偏暗的角落中垂首弹琴的乐海笙就完全黯淡无光,无人注意了。

不过乐海笙也乐得如此——她又不打算跟这么多女人抢皇帝,根本没必要争着出风头啊。心境平和之下,琴声也愈发悠然自得,倒是和了这词的清雅。

眼见着皇帝的视线被那翩然舞动的白衣女子完全吸引了过去,众秀女都是咬碎银牙,勉强保持着仪态。唯有太后稳坐高位,居高临下地将众人的神情收入眼底。

太后十四岁入宫,迄今已三十四年,早已深谙人心。这宫里的女人,都需要依附着皇帝的宠爱才能存活下去。无论温柔的,娇憨的,端庄的,清高的,都只是一张张面具,底下的面孔全都一样。曾经太后也是其中的一员,在宫中倾轧斗争。所幸的是,最后她的儿子登上了帝位,她成为了太后,唯一的胜利者。她的那些曾经的对手和盟友,或者给先帝守陵,或者入了承恩寺青灯古佛,或者早已长眠地底。

虽然不用再争夺皇帝的宠爱,但是她仍然需要通过稳住儿子的帝位来确保自己的太后尊位。先帝时后宫斗得厉害,活下来的儿子只有四个。其中宁王在母胎中便已中毒,自幼弱智。庆王胆小怯懦,每日只知吟风弄月,不问世事。这两人都毫无威胁。唯有端王……

端王的母妃在他年幼时已经死于冷宫,之后是被她抚养长大的。虽然端王在先帝在世时就对帝位毫无兴致,一直醉心边事,对她也一直怀有孺慕之情。但是,这么一个年轻力壮、战功彪炳的王爷,总让她隐忧不已。偏偏如今北戎渐有同一之势,日益猖獗,大秦不能没了端王。为了抑制端王,她暗中散播了许多谣言,也使了不少手段,然而这些还不够,她必须确保端王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撼动帝位。

而现在,迫在眉睫的是,为端王挑一位合适的王妃……

太后的视线,落在了一舞结束,正在优雅地向着皇帝行礼的白衣女子身上。

乐沉箫在众秀女隐含嫉恨的目光中优雅屈膝,脸上挂着优雅淡然的笑容,心中却是嘚瑟不已——来自六百年后的现代舞,加上苏轼大才子的千古佳词,可不是让这群大秦土着们看傻眼了么!

就在此时,一名太监快步走来,通传道:“皇上,端王到了。”

随后,一名穿着蓝色锦袍的青年缓步走来。

秀女们全都暗中倒抽了一口冷气。

端王走了过来,双眼环视周围一圈,目光所至之处,秀女们全都低头避让。

他常年驻守边关,杀敌无数,身上自有一种铁血的戾气,这些闺中弱质哪里受得住。偶有一两个大胆的偷瞄一眼,看到他脸上那条疤痕,亦都触目惊心,连忙低头。

只有一个人例外。

她虽然低着头,但是那双灵动的眸子却偷偷瞄着他。眼睛里藏着好奇和……兴趣?

端王面上依然波澜不惊,向着皇帝和太后一一行礼。皇帝和善地和端王寒暄了几句,太后望着端王的眼神也充满了慈爱。

乐沉箫听到旁边一个秀女对另一个秀女悄声说:“端王殿下自幼在太后娘娘宫中长大,和娘娘情同母子,陛下对他亦是手足情深,信赖有加……”

她轻轻撇了撇嘴——天家无父子,更遑论兄弟。寻常大户人家的兄弟都会为了争产打破头,相信皇宫有亲情的人真是愚不可及。不过端王名声素来狼藉,脸上又破了相,想必也无法与皇帝相争了。

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太后。

她慈爱地看着端王,叹道:“三郎在边关驻守了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了。”

端王素来沉默寡言,此时简短答道:“效忠皇兄,为国守疆,乃儿臣本分,何来苦楚?”

皇帝听了他们的对话,甚是满意,展颜笑道:“三弟多年戍边,鲜少回京,这终身大事也被耽误了,正好今日群芳宴上众美云集,不如母后替三弟寻个如花美眷?”

太后闻言一笑:“这倒是个好主意。”说着,便转向秀女那边,轮流打量。

秀女们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她们都是被父母千疼百宠的贵族小姐,入宫选秀是为了成为皇帝的女人,惠及家族,可不是为了嫁给一个凶名在外的端王!就算是王妃之尊,也要有命来享!

连乐沉箫也不例外——她穿越一遭,如果有做皇后的机会,为什么要屈就王妃?

乐海笙有些犹豫——她是想嫁给端王的没错,可是现在大家都这样子,她如果表现得唯一与众不同会不会弄巧成拙?

可是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她还能有什么嫁给端王的路子吗?

没有。

乐海笙就微微擡起头。

她虽然低垂着眼帘没有直视那最尊贵的母子、兄弟三人,但是在一众恨不能将自己缩成鹌鹑的秀女中,将自己的脸展现出来的乐海笙依然显了出来。

太后的眼神在她面上转了一圈,旁边侍立的宦官立刻凑上前来低声提醒:“这是鸿胪寺左少卿乐正清之庶女乐海笙。”

太后皱了皱眉——这姑娘家世太低,容色也不算顶尖,也没见有什么才艺。端王怎么说也是个王爷,指婚的王妃身份太低微就是下他的脸,不成。可是身份高了,又怕是给端王添了一笔助力,犹豫了一下,太后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适才大出风头的乐沉箫身上。

“三郎,你可有看到之前的歌舞表演?”太后含笑问道。

乐沉箫一颗心立时沉了下来。

端王也看了一眼乐沉箫——这一眼让乐沉箫感觉像是被寒风刮过,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板地说:“看到了,不错。”

太后就满意地笑了。虽说乐正清不过是个五品官,但是乐沉箫好歹是个嫡女,生得如此绝色,又有如此才华,若是端王看中了,身份低微也就不妨事了。

她向着乐沉箫招了招手。

乐沉箫低头上前,感受到众秀女或怜悯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不甘地咬住了下唇。

“这位就是乐家四姑娘吧?好孩子,擡头让哀家看看。”

乐沉箫依言擡头。她容颜本就绝美,近看更是毫无瑕疵。就连阅美无数的皇帝见了,也为之撼动了一下。太后看了也更是满意,柔声问道:“方才你的歌舞真是赏心悦目,那词更是绝佳,哀家竟从未听过——可是你自己作的?”

乐海笙听着就灰下了心。看来这一次乐沉箫还是会被指给端王,她得另寻出路了。

乐沉箫却忽然灵光一闪。她低着头,恭谨地回答:“回太后娘娘,这曲《水调歌头》并非臣女所作,乃是出自家姐之手,臣女不敢夺人佳作。”

乐海笙茫然擡头。

太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个乐沉箫真是不识擡举!无奈,只得招手让乐海笙也上前来,含笑道:“乐三姑娘能作出这等佳句,实乃才女。”

天可怜见,乐海笙从小成绩就只算中等偏上,大学也只是二流,才女这两字跟她从来搭不上关系。这会儿猛然被冠上这头衔,又是心虚又是茫然,不由得望向乐沉箫。对方脸上挂着笑容,眼底却满是祈求。她叹一口气,也不否认,只是低头轻声说:“臣女才华浅薄,当不得娘娘称赞。”

太后打量了眼前的少女两眼——一看就是个老实温软的性子,又只是个五品官庶女,身后想必没什么助力,也不会撺掇着端王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只是不知道端王能不能看得上。

她也没报什么希望,只随口问了一句:“三郎觉得此女如何?”

没有想到的是,端王肃声答道:“凭母后做主。”

太后给惊了一下——十几年相处下来,她也了解端王这么回答,就是愿意的意思。这可真是稀奇!从端王十四岁起她就在他身边安排了容色过人的宫女,也没见他收用过,后来要给他府中指人,端王也从未应承过。这乐家三姑娘也没见有什么过人之处啊,怎么就得了他的另眼相待?

“那,就将乐三姑娘指给你当侧妃?”太后问道。

乐海笙低着头听着上头的人交谈着决定她的命运,心里有点小小的感叹——乐沉箫能当端王正妃,轮到她就是侧妃了,果然她这种普通人是比不得玛丽苏的。

端王却回答说:“为何是侧妃?”

太后试探问:“乐三姑娘到底身份低微了些,王妃之位还得另择贵女才是……”

端王截口道:“不必如此。论家世,还有谁家能尊贵过我们家不成?都是一样。何况,我的家眷须跟我一同驻守边疆,大家闺秀们如何受得住塞外风霜?我平日里都住在军营之中,王府里无需多少女人。指为王妃即可。”

他口中如此说着,都没看乐海笙两眼,态度摆得明白——他不需要女人。对他来说,王妃是谁并不重要,只要能做一个合格的摆设,听话即可。

太后总算放下心来。既然是端王自己要求的,那么旁人也就无话可说了。

秀女们也纷纷松了一口气——幸好有乐海笙顶缸,让他们逃过一劫。本来端王就不是良人,何况嫁给他还要远赴边关,听说塞外苦寒之地极为艰困,这些娇滴滴的贵女们如何承受得住?

直到太后当即下了懿旨,乐海笙还有点懵——就这样,她就这样成了端王妃?

等到群芳宴毕,众秀女回到储秀宫,乐海笙还是茫然如在梦中。乐沉箫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心头有愧,可也并不后悔——若不是将乐海笙推了出去,被指给端王的就是她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顶多日后乐海笙出嫁之时,让母亲多给她置办些嫁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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