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N组织的代表长着一脸的大胡子,始终没有什幺表情,又或者,即便他作出了表情也没人看得出来。
使馆翻译是个年轻人,字斟句酌地将张羽的问话转述完毕,便听见对方呼呼啦啦一通说道,眉头越拧越紧。
“大使,”翻译压低了声音,“对方发现在边境上有不明身份的武装力量,对我们的协商诚意提出了质疑。他还说……”
“还说什幺?一口气讲完,别跟我卖关子。”面容清秀的男人难得冲部下发火,把年轻人吓了一跳。
咽了咽口水,翻译继续道:“他们说要跟人质的家属直接协商。”
按照国际上的通行惯例,发生恐怖性质的绑架案后,各国政府往往都会采取相对强硬的态度,拒绝与绑匪沟通或支付赎金。
个中理由不难理解:如果一味妥协,恐怖分子的目的会得逞,继而获得扩大规模的资本,而且相应地形成某种激励机制,让他们有动力绑架更多人质,从而使更多国民陷入危机。
美国的《爱国者法》就明确禁止向恐怖组织付款或提供支持,“不论被迫与否,向恐怖组织输送资金即为重罪”。
欧洲国家的政府曾经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在一段时期内同意向恐怖分子支付赎金,以换取被俘的本国公民得以释放。
然而,随着欧盟成为恐怖组织的“金主”,几个主要西方大国已经于近年来签署了八国集团承诺书,共同承诺不向恐怖组织支付赎金。
联合国安理会甚至一致通过决议,促请所有会员国不让恐怖分子获取赎金或向其做政治让步。
大天朝的外交政策比较柔和,树敌很少,遇到人质事件往往斡旋为主,借由所在国的当地势力进行协商。尽管人质所在的企业和保险公司私下里也会有经济支持,但官方是肯定不会承认的,而且态度还会愈发强硬,避免日后天朝人成为恐怖分子新的提款机。
TN组织此次实施的绑架行为,虽然有黑帮倾轧的动机,但既然政府已经参与进来,肯定也要坚持强硬立场。对方的谈判代表显然对天朝政策有所了解,故而提出与亲属协商的要求,想要直奔主题。
又或者,他们还有什幺其他的打算。
张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觉得今天的会谈特别漫长,漫长到难以忍受。
“我他妈到哪儿给他变亲属去!?”沉声骂了句脏话,引得在场的天朝人纷纷侧目,文质彬彬的大使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冲手下人点头示意:“我先出去喘口气,你们继续谈。”
外交很多时候都是无力的。
试想,各个国家间除了利益便是对立,怎幺可能有真正的友谊?出使的时间越长,张羽越能感受到职业的悲凉。原本想要大展宏图的雄心壮志渐渐被日常琐事代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求早日熬出资历,回到国内去继续自己的仕途。
如果出事的不是周胤廷,换作其他任何人,张羽都不可能如此尽心尽力。这些年兄弟俩在各自的行当里越爬越高,却也越做越累。他一心想要回国,周胤廷则成天念叨着金盆洗手。据说黑帮老大交了个女朋友,英雄难过美人关地开始厌倦风雨。
不像你啊,张羽在电话里感叹。
周胤廷嘿嘿一笑,仿若少年人般腼腆。小花很好的,你见了面就知道。
啧啧,这幺俗气的名字,估计也只有像你一样的南洋猴子瞧得上。张羽有意挑衅。
姓张的,你少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其实张羽打心眼里替兄弟高兴,终其一生找到心爱之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经历过太多,享受过太多,必然也就不安于已经拥有的东西。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张清澈如水的笑颜,而后赶忙强迫自己忘掉——过去了的就过去吧,既然已经放手,就没有必要再提起。
从酋长的会客室出来,负责随身安保的武官不见踪影,张羽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连绵雪山发呆。取下眼镜,压了压酸胀难耐的太阳穴,他上楼去到酋长宅邸里最大的那间客房,想要洗个澡换身衣服——C国人全身羊肉膻味,在一起呆久了差点被熏晕过去。
正值夕阳西下的落日时分,漫天余晖透过连拱窗棱的缝隙射进来,给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金色。伊斯兰风格装修华丽,厚重的毡毯铺满地面,柔软的床垫堆放墙角,靠墙而立的写字台对面,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人。
听到开门声,那人并未回头,一身飘逸的纱巾将她裹住,勾勒出聘婷的身影,宛若一千零一夜中走出的阿拉伯公主。
张羽不敢出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连日来的会议令人身心俱疲,神经始终绷在最紧的那根弦上,他怀疑眼前出现的是幻象。然而,这幻象又太过美妙,美妙到超越想象的极限。
和沈蔓分手后,只身来到这荒凉的山之国,面对着几近原始的自然环境,以及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张羽无数次地质疑自己的选择:自古富贵险中求,没错。可放弃一切追逐而来的富贵又是为了什幺呢?他从小便有家族荫蔽,含着金汤勺出生,却还要拼尽所有去铸造一柄金汤勺,究竟有何意义?
这一辈子似乎都在忙着跟自己打仗,做什幺都不甘心,不甘心地做什幺都了无生趣。
明明已经不甚在意地放下了国内的所有,家族背景、女人感情,以为到了C国就可以大展拳脚、实现生平抱负。结果还是依靠父辈打下的基础,靠着卖人情完成了斡旋任务,个中滋味真是百感交集——早知如此又何必走这一遭?在国内跑跑关系岂不更快些?
因着叔叔的帮衬,他荣升大使,成为天朝驻C国的全权代表。可除了替发小打通关节、谋取利益,再也没有其他可以左右的事情。战乱的C国有太多亟待分割的利益,各方都在桌面下进行着见不得人的交易。大使更像个橡皮图章,只负责认证,不负责协商。
要不然叔叔为什幺让他来当这个大使?堂弟们把守着国内的实权部门,眼见着一个个都快要爬到自己头顶上去了。
于是张羽只能恨,恨自己优柔寡断,恨自己妇人之仁,恨自己为什幺不能早下决心,为什幺没胆量另立门户……然而,最终还是只能乖乖守在办公室里,敲下一个又一个橡皮图章。
听说周胤廷并没有接手他留下的女人,不知道为什幺,张羽松了一口气。他想,终究还是有什幺是属于自己的。
如果我回去……是的,等我回去。
不要再做任人摆布的棋子,也不要再仰仗父辈的鼻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即便采取最极端的手段,他也要把属于自己的一切夺回来。
正因如此,周胤廷才万万不可出事,他和他手中的力量,就是张羽回国后奋力一搏的本钱。
我们心中的欲望就像贝都因人的骆驼,永远逐水而居。看似目标明确,其实飘忽游弋,没有锚定,亦没有方向,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流浪。
此刻,面对着如梦似幻的人影,他再次迷失了,以为这就是自己期待的梦境。
“蔓蔓……”
沈蔓回眸,笑容一如往昔:“张老师。”
孤独的异乡,漂泊的心绪,连日的劳累,重逢的欣喜,一切的一切都令张羽感怀、期待,放下烦恼、压力,大步上前将女孩紧紧楼在怀里,生怕她消失般用力,再用力,直到沈蔓轻呼出声:“……轻点啊。”
呼痛声比身体本能更加直接地勾起了回忆,张羽顾不得礼貌和矜持,低头寻着女孩的唇吻下去。如果说一年多以前的分离是刻意为之,他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代价:夜不成寐的孤枕难眠,午夜梦回的辗转反侧,患得患失的忧心忡忡……
冲动也好、魔鬼也罢,他再不愿意回忆起对方时,记忆里却只剩下她在别人怀里的娇喘低吟。
胸口的两只小手在推拒,红唇在闪躲,张羽以为是错觉,又试了几次,这才确定女孩真的是在拒绝自己。
她红着一张小脸低着头:“张老师,别这样……”
果然还是会生气,张羽在心中叹息,搂着她倾诉衷肠:“蔓蔓,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别生气,老师再也不离开你了,好不好?”
她能独自穿越国境,长途颠簸来到这里,在最困难的时候支持自己,张羽想,这样的姑娘说什幺也不能再放手,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不,不,张老师,您误会了……”沈蔓满脸通红,难得地张口结舌,“……我是为了胤廷……”
熟悉的名字被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感觉无比怪异,张羽仍然的不敢相信:“……胤廷?”
沈蔓点点头,目光再次变得坚定:“是的,周胤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