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很早就醒了。
和梦境相叠的意识还在猜疑我到底有接触到睡眠吗?那片黑暗里好像也无梦,一个没有画面的空景,临时找的廉价旅社陈旧的冷气运转着轰隆的噪音,天花板的边角剥落潮湿的斑驳,空气里充满混合了许多不同的使用习惯残留下的复杂味道,这张床睡起来也不舒服,移动个身体不堪负重的弹簧就会发出吵杂的嘎叽声。
好奇怪,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就愿意屈就这样的地方?只要我接受了他咒蛊的暗示,就陷入无法再支配自我的催眠,他烧灼的体温跟急促的呼吸、因你而绷起的肌肉线条和强烈覆盖的节奏可以遮蔽你所有的视界,一尝到甜美的罪恶和不理会也许接踵的不幸,那股带毒的苦味让人成瘾,那是安稳生活的镜面下无法折射出的我,看起来像陌生人一样装满了未知。
如果是和我已经经营了多年情感基础的恋人,我们会一起上网寻找资讯讨论,寻找符合双方要求的精致旅馆,我们会万般挑剔、筛检,把这个过程当作正在抛光充满纪念价值的回忆一样慎重,我想他跟已经论及婚嫁的女友一定也是如此,我们一个用公事出差,一个用员工旅游的借口逃离到这里已经两天了。
我们并没有任何计划,只是安静的剥开彼此共享欲望,去楼下的便利商店买一堆最方便的食物随便的进食,也鲜少言谈 ( 一说起什么都感觉没有任何实质的重量 ) 好像一个单纯的进食程序,却毫无营养价值,虽然充满滋味也无法吸收进血肉。
我坐起身来,头发蓬乱,骨头也因为颓废的疲态而松散,偏低的空调让皮肤干涩,灰尘使敏感的鼻子微微发痒,回头凝视着还在熟睡的他,侧着身把手臂当枕头缩卷在一起,呼吸沉重起伏‧眉头折起浅浅皱纹,他似乎也睡得不安稳,梦里应该也是一片贫瘠的空白,我们之间是不可能会制造出安稳的,找个透不进光线的地方把彼此锁起来,什么也看不见连带对方都被吞噬在纯粹的黑暗里。
我们是在已经失去了鲜艳记忆颜色时年的旧恋人,其实对彼此都并不是称得上具有收藏价值的曾经,当时那么年轻,只懂得单薄浅层的去爱,但没想到再见面时我们却挖进对方如此之深,我们让彼此最堕落的念头得以执行,一起试炼考验的底线,并且确保彼此都能安然的归返原处,因为我原本就不曾在你的世界里生长,只是个没有姓名、单纯影射欲望的投影。
当你第一次释放出想要吻我的讯息时,我听从理智侧过脸去,他却强硬的要我面对他,面对心里那股强悍无理的声音,你说让我来主动,你就能从罪恶感里脱身。
但回应跟接受是另一条罪,而接下来进行的一切都能清楚的条列成可怕的罪状。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们一定要毫不犹豫的把彼此抛弃。」他说出这句话时没有看着我,声音平寂如一条沉稳的直线,「毫不犹豫。」
他又再说了一次,好像就怕有什么没有被除名的痕迹留存下来,成为无法辩解的实证。
只要能干净脱身就好。我们背着光走,在岔路里逆行,彻底背弃珍视的,只为奔赴这完美的危险之中,在走一步就可以更接近悬崖的前端,这里连最低劣的绝望都没有,奔跑着却没有前路。
前天晚上他来到这里时,跟往常一样激烈的吻我,扯开阻碍的衣物,狠咬我的肩缘让我不禁喊出声,看似激情却是没有温度的火,延烧不出快感之外的其他感受。
所有的想法都被瞬间封存本能之外,进行这样爆食的过程不能有任何想法,一有任何念头就会让恐惧不断膨胀直至把一切吞没。
「今天我跟她求婚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我们助燃欲望的丰沛火苗就是罪恶感,把对方逼到崖口,让他感受比坠落更深层的折磨。
「那她一定很开心,今天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好可怕说这句话的到底是谁?那是我的声音吗?如果我看到自己说这句话的表情能认定那是我认识的自己吗?
他从喉咙发出反叛的低吼把我压倒在床上,解开裤头之后折起我的双脚,随着他进出的猛烈律动,我看着他全然投入在扭曲情欲的脸沉默的想着,此时他不是我初识的那个他,不是连考虑要牵我的手都要纠结一整天的他,不是女友值得依靠一生的未婚夫,不是让父母骄傲的独生子。
你到底是谁?我们究竟又怎么了呢?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么难以立足的地方,脚下只有深渊般的悬崖,不是退回原路,就是斟酌着该不该把对方推落下去,
他把我擡起身从后背进入的时候,我发现模糊了眼前所有聚焦的滚热液体破碎出眼角,但他一定没有察觉,甚至连我都没有察觉,悲哀是唯一能注解这冻结般无感的说词了,我们从没有给予对方什么,也无从赎回,这种感觉应该也是心碎的一种,而且竟然不会感觉痛。
他翻了个身,窗帘的缝隙已经穿透进清晨的淡蓝色微光,这个时间大家应该要开始准备清醒,收拾梦境走入规制的日常,但这个无光的空间却飘离了现实如此的遥远,我没办法说服自己起身走出这个处境,既无望又如此窒息,却让人疯执的迷恋。
这里究竟是崖口?或是我们早已坠入深渊的最底层?
请你不要醒来。我还不想接近你说的那一天,我不想问你怎么办,我不想求你让我挣脱,我是你无暇人生的一道裂痕,一个擦不去的污点,这么想多美好你永远会在最无解的恶梦里想起我。
你说只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就好,我们都能保全所有不该毁坏的,但早在这一刻我们已经碎落的不成原形。
而亲爱的你永远不懂,只有自己知情,才是最难受,最难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