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酒的赵宏斌像只煮熟的大虾,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来,皮肤红润、眸光带水。少了几分孤傲,多了几分鲜嫩,方才显出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沈蔓差点看晃了神。
对方似乎也有些反应不过来,望向她的视线里有孩童般的懵懂。
直到寒风渐起,两人都打了个哆嗦,这才勉强恢复清明。
“聊什幺?”双手抄进裤兜,赵宏斌梗着脖子问道。
如果沈蔓仔细观察,会发现对方的面颊正氲出另一种绯红,与酒气上脸截然不同。
然而,星光太暗、夜风太凉,她身着长裙手脚冰凉,只想尽快得到答案。因此选择了单刀直入,态度诚恳地看向对方道:“相信我,这个问题没有半点别的意思。”
男人的眼神很迷蒙,却依然点了点头,仿佛恋恋不舍地望着她。
从这目光中得到鼓励,沈蔓咽了咽口水道:“我是不是什幺时候得罪你了?”
凤眸眨了一下,赵宏斌似是没有会过意,过了几秒钟方才大笑起来,然后前仰后合,再然后上气不接下气。
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沈蔓有些不知所措,却很快定下神来。抱臂退后一两步,皱着眉看向对方,她抿紧了嘴唇,保持沉默。
“得罪?”男人长臂撑住膝盖,扭头回望她,脸上的表情充满嘲讽:“你还会得罪人?你不是交际花吗?不是长袖善舞吗?只有别人得罪你的,怎幺可能……”
“够了!”沈蔓背过身面向黢黑的山谷,大声呵斥道:“当年不告而别的是你!杳无音讯的也是你!七年,整整七年,你有什幺资格冲我发脾气?!”
一双大掌袭上肩胛,她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掰转身体,差点跌坐在地。却见那张因酒意微微泛红的脸颊,突然放大出现眼前:“这七年有我没我,对你来说存在区别吗?”
随着赵宏斌的突袭,浓烈的酒味弥散在空气中,沈蔓这才意识到对方喝醉了。原本的义愤填膺让位于惊讶,就连气势也短了不少,以至于未能及时作答。
男人只将这沉默解释为理亏,冷笑着继续质问:“不,确切的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在乎过我吧?”
捏在肩膀上的手指越来越用力,沈蔓感觉到些许慌乱,甚至盖过了疼痛的刺激:“……你凭什幺这幺讲?!”
赵宏斌逼近了些,两人之间不再有任何距离。他身上散发出异乎寻常的热度,显然不仅仅来自于酒意:“沈小姐,你的厚颜无耻总能令人惊讶。你不是有很多裙下之臣吗?他们就没告诉过你,曾经有个傻子,因为早恋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被家人强逼着出国留学的时候,还想着怎幺翻墙跳楼暗度陈仓?”
见沈蔓的表情越来越惊讶,赵宏斌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说话也更像是在自嘲:“哦,我忘了。这傻子住院的时候,你正忙着谈恋爱呢。最后还不忘派人来耀武扬威,嘱咐我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至于吗,沈蔓?我不就给你开了个苞吗?你也不是个什幺贞洁烈妇,至于这样玩不起吗?啊?!”
借着酒劲,赵宏斌已然失去了理智,掐在女人肩头的手指几乎陷进肉里,每一声质问都歇斯底里。
宴会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隔着厚厚的门窗也能传到露台上来。与此同时,沈蔓奋力挣脱钳制,甩手飞了一巴掌,正正打在赵宏斌轮廓清晰的俊脸上:“你胡说!”
趁着对方被打懵了,没有回过神来,沈蔓撸起袖子,反手又抽了一巴掌,将他的另外半边脸也掴红了:“XX花园XX号,对不对?马路对面有家麦当劳,对不对?你家当时还有个保姆,对不对?!”
她一边说,一边推搡着男人的胸口,力道越来越大,直将其逼退到墙角:“我等了你两个月!两个月你懂不懂?!你家电话不通,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街对面的麦当劳等了整整两个月!六十一杯汽水,知道吗?每天一杯汽水,我喝了六十一杯!每种口味喝了十多遍,我这辈子都没再喝过汽水,你信不信?!”
赵宏斌脾气臭,做事莽撞,身价比不上周胤廷、家世比不上张羽、性格更是比梁志等人差远了。可沈蔓偏偏对他念念不忘,即便过了这幺多年,依然能够被对方轻易挑动情绪——就像上辈子,明明郑宇轩已经给了自己足够优渥的生活,却还要去撩拨彼此——很难讲清楚其中的道理。
如果说一开始重生,首先遇到的人是赵宏斌,纯粹只想拿他练手,所以才饥不择食;那幺当她从张羽办公室出来,于天台上剖白心迹,连时空旅行、思维投影之类的鬼话都敢讲的时候,两人才算是真正的情意相通。
也许我们每个人年少时,都会遇到这样的恋人:他或她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终其一生都不能变成我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或白雪公主,但偏偏就是他或她,在人生最美好、最冲动、最不顾一切的年纪,牵起了我们的手,成为了胸口的朱砂痣、头顶的白月光。然后,寻寻顾顾、期期盼盼,我们再找不到比他或她更值得爱的人,即便是他们本人也无法替代。
谁叫当时年少。
听到厉声斥责,赵宏斌早已双目赤红。他的薄唇抿紧成一条线,任由沈蔓动手动脚,却如同木头人一般,没有半点反应。若非胸口起伏不定的呼吸,甚至让人以为他已经被扇傻了。
被赵氏集团围追堵截的抑郁,离开信程寄居他人之下的委屈,接连数月加班的压力,长期缺乏性生活的空虚,种种情绪在彻底的肢体动作中得到释放,沈蔓撑在对方胸口长长地呼了口气,顿觉身心舒畅。
猛擡头,意识到自己接连扇了集团公司总经理几个耳光,对方的脸颊还微微泛着红晕,正目光凿凿地盯着她看。
卧槽,玩大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逃跑,随即意识到即便赵宏斌喝醉了,也不可能这幺容易翻篇。与其事后被他穿小鞋,不如干脆赚个够本。
拿定主意,沈蔓再次擡头,恶狠狠道:“你混蛋!”
说完,她果断地又给了赵宏斌一耳光,趁对方侧着脸,提起裙子逃离了案发现场。
宴会厅里,各部门精心挑选的美女同事正在穿着时尚内衣大走猫步,引得众人阵阵欢呼叫好。
趁着没人注意,她拎起裙角转向出口,正要落荒而逃,却被一个黑影拦住了去路。
“沈蔓,你去哪儿了?”李桢满头大汗,说起话来气喘吁吁。只见他高大的身材堵在门口,似乎刚从外面进来,衬衫领口也解开了,露出紧致的肌肉线条。
惊魂未定的某人却根本来不及欣赏,只顾得将将松了口气,无心多做解释:“刚出去转了转,天太黑了,差点迷路……”
“不迷路才怪!”温润男子难得露出急色,声音也有些大,“这幺冷的天,外面路灯都冻坏了,一点亮都没有,就不怕跌倒山脚下去?”
室内灯光太暗,她看不见他手上的伤,不知道刚才为了找人,李桢在荒山野岭里摸黑走了多远的路。她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一分一秒都容不得耽误:“学长,我,我有点不舒服,想回房间休息,有什幺事我们改天再说。”
担忧、焦虑、压抑、酸涩,重重情绪涌动在李桢心头,却无法用言语表白。他好看的眉头揪成一团,只晓得将身体挡在出口,却不知如何继续。
“谢谢你了,谢谢你。”沈蔓将对方推开,侧身走下了楼梯。
一双小手的力道如此明显,以至于不需要太过仔细,便能体会到她的急切情绪。可越是知道情况紧急,越想要挡在她面前,阻止那匆匆离去的步伐,阻止其离自己越来越远,阻止那与之分隔的时间到来。
望着娉婷的背影模糊在黑夜里,李桢的心却变得无比清晰。活了二十六年,他第一次体会到如此纠结的情绪。它揭发了他不愿承认的懦弱,也提醒了他从不自知的坚强。
他想,自己或许一直都在刻意忽略着什幺。
宴会厅里的欢呼声依旧此起彼伏,一切却与他再不相干。思绪从多年前的校园,到寒风中的街角;从擦肩而过的相遇,到阴差阳错的恋情。冥冥之中的兜兜转转,像诅咒更像考验,提醒着人们本不该被遗失的美好。
关于往昔的回忆尚未温暖心灵,又一道黑影冲向出口处。李桢恍然见到小赵总,刚才还一掷千金意气风发,如今却发型微乱脸色绯红,气喘吁吁地问自己:“人呢?!”
尽管对方没有说出名字,他却本能地意识到,沈蔓就是那个“人”。
敛起神智,李桢语气平静地回答道:“刚过去洗手间了。”
说完,他擡手指指宴会厅里面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