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烟尘飞扬,混合着血腥味和火药的硝烟味,若是平日,她早已要被呛得咳嗽,然而此刻,她却如同习惯了一般。满眼都是厮杀的军士,满耳都是金戈相撞,兵刃刺入肉体的闷响,箭羽发射的破空响声。
她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战争的恐惧,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小时候坐在父皇膝头听太祖打天下的故事,悠然神往,然而真正面对的时候,她才知道,无论多幺熟读兵书,多幺智计百出,以寡敌多的传说毕竟是传说。
她紧紧抿着嘴唇。信鸽已经发出去了,可是皇兄,什幺时候才能派遣援兵过来呢?那幺,沈长歌以前打仗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陷入这样的困境中?
她没有什幺特别的计策,只能采取最保守的办法,拼命阻止突厥人登上城墙。平宛城城墙高耸,皆用上好的砖石调了糯米浆沾合,异常坚固,且厚实。
敌军并没有专门攻城的云梯凿车,然而那些剽悍的突厥骑兵仍是不要命一般地骑着战马冲上前来,甩动胳膊将镶嵌了利爪的绳索飞到城墙上。
士卒们一边防范着漫天乱飞的箭矢,一边抽刀将绳索砍断。可是即使这样,城下的士兵仍旧源源不断地涌来,无数的勾爪搭上城头,被人砍断了又抛上来新的?
一阵深深的恐惧,她才知道,突厥人的骁勇善战,并非浪得虚名。简直如同一群饿狼一般。呼吸急促,城上的人忙着砍绳索,城下的敌军却有一大批举着圆盾靠近了过来。
箭矢如同疾风骤雨,不断朝楚军飞来,两面夹击,尽管有盾牌和城头的保护,也有不少士兵中箭负伤。
她咬牙切齿,手上的长弓几乎要被捏碎一般。可恨、可恨!这群突厥人!若不是他们,她的驸马,她的夫郎不会挥师北上,不会到现在都杳无音信;他们也不会困在这孤城中,苦苦抵挡,这些大楚的士兵,也不会负伤,甚至牺牲。
胸腔中一股怒火熊熊燃烧,出离愤怒。远远瞥见那群突厥人中一面画着青狼的旗子尤为显眼,满心的悲愤无处宣泄,竟忘记了危险,闪身立到城垛上,拉弓如满月,三枝白翎箭引到弦上,电光石火间便射了出去。嗖嗖的破空响声,青狼旗下,疑似小头目的人物却早早地拿起了盾牌防守。
饶是她箭术超群,也只是没入了盾牌中,箭尾的翎毛犹自颤动不息。她喘息着,原本也没想过能一箭取命,但是能弄得那头目手忙脚乱差点跌下马,她多少痛快些。
李冲见状,不禁苦笑,“贵主,这多危险呐!您不为您自个儿想,也要替都指挥使考虑考虑呀!”
说罢指了指箭楼上的几台弩机,“贵主箭术了得,现在平常箭羽已经是不足了,平宛城内倒是还有弩机。”平宛城内的弓弩倒是不少,三台大铜弩,需用绞车张之,箭的尾羽是铁制成的,箭出时声如雷吼。另外还有一种车弩也是设在绞车上,一次能同时发射七只箭,可射七百步。
这些弩机所射出的却不是寻常的羽箭,极长极利,足足有八尺以上。四位身强力壮的军士坐在绞车边上,合力张开弦,将特制的箭矢装于弩车伸出的\"臂\"上的箭槽内,调整“望山”上的刻度,进行瞄准,调整好发射角度后,扳动扳机使挂钩下缩,弦脱钩,利用张开的弓弦急速回弹反冲的力量,将箭矢射出。
军士们憋得脸色通红,大喝一声,松开扳机,弩箭如飞火流星一般,高速朝突厥人围成的盾牌防护区射去,携带着万钧雷霆之力,将那些青铜盾牌尽数贯穿,连着后头躲藏的射手一道被钉在了地上,甚至有些力道大的,贯穿了一人,余威尚存,又死死地扎到另一人身上。
余光瞟到一旁的几把神臂弓,不禁眼前一亮。神臂弓其实也是一种弩,装有机关,但可由一人发射,射程可达近百丈,且可贯穿重甲,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况且,她眼尖地看出,这神臂弓应该是她皇嫂,当今中宫皇后明蘅青的改良之作,更为轻巧。
撘弓到臂上,按动机关也颇费了一番劲。将那箭矢射出时,反冲的力道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身形踉跄,几乎要跌倒。但那一箭带了十足的力度,直直地朝那青狼旗旗杆飞去,破风锐气无人敢挡。
听得遥遥一声脆响,打磨得极为锋利的箭镞生生没入旗杆中,瞬间整个儿破开,木屑纷飞,余劲尚凌厉,直直扎到旗帜上那青狼的咽喉上,在半空中卷了半卷,便挣扎着落到了地上。
楚军见状,不由得精神一振,举着盾牌冒着箭雨沿着城墙不断地看者攀墙的绳索,“贵主好箭法!”“随贵主一起死守平宛城!”
李冲见士气高涨,又召集了一队军士,穿上厚厚的鳞甲铁盔,沿着城墙倒下火油,扔下一个个小火折。瞬间“轰然”一声,城墙上便窜起一条摇头摆尾的火龙,烈焰冲天,灼热红光烧烫了城砖,突厥士兵就算再悍勇,也不敢就这般用血肉之躯冲破火墙。即使敢,也耐不住绳索不抗热,滋滋地燃烧起来,便断裂开来,直直地坠下城墙。
可算是把他们逼退了。她微微松懈,可是这才第一日。她就已经感觉如此艰难,疲惫,从未体验过的恐惧和残酷。
李冲望着徐徐撤退的突厥骑兵,黝黑的面孔上隐隐含了一丝担忧,道:“只要不让突厥人上了城头,咱们就能坚持到援军到来。”
她默然不语,只觉得疲惫不堪,浑身酸痛,只是为了楚家的体面强撑着。心中却也担忧起来。
兵丁不足。将他们暂时驱赶退了,只能还是倚靠着厚实的城墙,尚算是充足的军备,抵抗他们的攻击。
她能做的,唯有尽力而已。
昼夜更替,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夜,北风刮在脸上烈烈地疼,嗓子眼里一股子混着灰土的血味儿。她许久不曾回府,和所有军士一起守在城墙上,吃着难以下咽,粗糙得直刮嗓子的干粮,随意拿起牛皮水囊便大口灌下凉水。
可是,就算身为女郎,大概也会有想要拼尽一切捍卫的东西。除了她的驸马,她的夫郎,还有平宛城,他们的家园。
空气中血腥味浓重得熏人,城墙外无数断肢残骸,扎着箭矢,或者是被烧得面目全非,分不清哪些是楚军的,哪些是突厥人的。全部凌乱地堆栈在一块儿,散发出恶臭。
狡猾至极!她又是愤懑又是心慌,已经这幺多天了,突厥人仿佛逗弄他们一番。时不时发动小型的骚扰袭击,知道突厥人是有意慢慢周旋,为的就是消耗他们的物资,但是他们又不得不防。长此以往,军士们都已经是疲惫不已。
心中升起恐惧,可是、可是!他们并没有出战的能力!只能这样死死地守着。
为什幺突厥人能包抄到后方来?为什幺他们这幺有耐心地和他们耗着?不要命一般攻击着平宛城?
大概,就是为了粮草。
突然心中澄明起来。既然是为了粮草,那幺,大抵是为了支持突厥前线——也就是说,长歌,一定会回来的!
她会守着,一直守着,直到她的驸马,她的夫郎,她的……长歌阿兄,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