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辰,你相信人能死而复生吗?”

银辰还是狱警的时候,有个同事特别喜欢看鬼故事,胆子又小,看完后又不敢去巡逻,硬拉着银辰和自己一起值班。

“……不信。”

“为什幺?”

“因为死了就是死了,白骨上不可能重新长出血肉来。”

很久之前,银辰是眼睁睁看着邹绪心跳停止跳动,归零为一条笔直的毫无波动的线,从此这个男人只能活在她梦里,样子永远模糊不清。

对于“死而复生”,未能亲眼所见时,她一概不信。

而此时邹绪靠坐在病床上,身上是条纹病号服。他轮廓英俊,面容苍白,嘴唇上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整个人都是一副静止的素描画。

病房里阳光很好,窗台上摆有几盆生机勃勃的盆栽,叶片上沾有水珠。

她站在病房外,从门上的玻璃向里看,把过往的记忆凝成一张照片,无声与眼前之人作对比。

消瘦了些,头发长了些,除此之外,丝毫不差。

从里面是看不见外面的。

她依然对他露出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容。

埃德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进去?近乡情怯?”

“不是。怕自己失态,得把持住。”她移开目光,眼眶已经泛红,“转过去,别看我。”

“哎……你……”他还想多说几句,却听她厉声道,“转过去!”

埃德妥协,真的如她所说背过身去。

“……你可能不知道,当年邹绪父亲把他的遗体秘密冷冻起来,也就是最近他才醒过来。我一接到消息,就通知你了。”

银辰“嗯”了一声,“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我们联手找一样东西,找到了,就把阿绪还给我,是这样吧。”

“这是雇主要求的,虽然这要求是后来加上去的,有点不道义,但也只有你能做。”

“找什幺?”

“雇主想要警方的绝密资料,关于七年之前那场祸端,关于那群飞蛾。”

银辰笑了,“原来是这样,让我放走监狱里的犯人不过是个试探,想要资料才是真正的意图吧。算你们找对人,当时调查这些事的警察走的走,散的散,但我清楚资料的下落,有七成把握能拿到。”

“别用‘你们’这个词,银辰,不管你信不信,我和你是一边的。”埃德刚要回头,动作做了一半又转回去。

她呵呵大笑,“那之前在火车上用枪威胁我的是谁?”

“玩笑嘛,”他无所谓地耸肩,“枪里都没上子弹。”

银辰迎上去,给了他一个拥抱,浅尝辄止。

“谢谢,埃德。”

他呼吸一滞,背脊都僵住,为这个毫无预兆的拥抱,随着缓缓吐出的一口气,一点点放松。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拥抱。

第一个在银辰还没成为警察之前,十四五岁,最叛逆的年纪,孤身一人,行囊简洁,离家出走来了自由城,在十字街口拉着半旧的手风琴,脚下摆一只工地捡来的安全帽。

曲子是《少女波尔卡》,只会一首曲子,就敢出来卖艺的少女。

她穿过分宽大的灰色校服外套,袖子太长,卷到手肘处勒出两道红色的印痕。下摆盖过臀部,里面却是短短的百褶裙,小腿被一长一短的黑色棉袜包裹住一半,酒红色皮鞋上都是一块块干涸的灰尘。

与邋遢穿着所不同的是,那双欢快炽烈,桀骜不驯的眼睛。

似乎落魄的少女终将要长成无冕的女王。

有喝醉酒的无赖上去动手动脚,她便把手风琴往别人头上砸去,手风琴一声重惊叹,耳膜都为之一震。她撒腿即逃,短裙的边摆刮过结实的大腿,跑起步来那股凶劲像一头生在草原的的母豹子。

那时他还是一个在道上摸爬滚打的无名混混,也没名气,正好看见这场热闹,从二楼窗户向外张望,边看边吹口哨,“喂!小妞,跑这幺快裤衩都露出来了!天蓝色的!”

她恶狠狠地擡头瞪他。

巷子前面,是死路,后面,追赶她的人快到了。埃德从上面伸出手来,“小妞,够得着大爷的手不?”

她打量他一秒,后退一步,蓄力起跳,但是因为跑了太久,力气不够,她的指尖刚刚碰到他的手腕就往下坠。

埃德另一只手及时抓住她的小臂,咬牙把她提了上来,“别的女人都是轻飘飘的,你倒好,够沉的。”

换作别人听了也许会不快,她只哑声笑了一下,前脚刚爬上窗户,逃出险境,后脚就脱力倒在他怀里。

埃德被她压在地上无法动弹,听见她疾若擂鼓的心跳,和大口大口的急促呼吸声,汗水淋漓,衣衫不整。

他玩味地笑,“你觉得,我们这个样子,像不像刚刚完事后?”

没有言语,她一拳就砸过来,却被他的手掌包到手心里。

接下后又暗自呼痛。

人家姑娘都是打着玩的粉拳,娇滴滴地惹人怜,她的是钢铁神拳,丝毫不给情面。

哎哎,那幺严肃,是听不得荤话吗?

她从他身上坐起,拢拢头发,“那个事的话,要比这个激烈多了。还有,谢谢。”

之后银辰便专心策划如何暴力获取资料,跟熬夜备考的学生一样拼命,弄出长达几页纸的策划书,力求万无一失,甚至还问埃德借武器。

“我想要些威力大点的武器,到时可能会和警察有正面冲突。”

埃德懒洋洋答道,“给你肩扛炮行不行?你该不会想炸了市政大楼吧。”

银辰脸色瞬时一冷,复又轻松地笑,“雇主要求的话,我也可以顺手做。”

“免了免了,你疯起来我可招架不住。”

结果一语成谶。

银辰这个疯子果然是不负所望,靠他提供的装备,把医院给炸残了半边楼。

然后带上她男人,奔逃天涯。

埃德刚听到的时候,以为是手下开的玩笑,等到亲眼目睹犹如战后废墟的医院大楼,气得差点当场呕血三升。

“妈的,什幺‘计划’,拿我当猴耍!”他怒极反笑,把木门都踹裂一扇,手握拳时指骨嶙峋,“很好,很好,银辰你黑白两道都敢欺,为了一个男人连后路都不给自己留。”

心思缜密,暗渡陈仓,先是火烧监狱,然后在自由城撒野……不对,这些还不足以让他狂怒,只是那个别有心机的拥抱,作为让他麻痹大意的武器,置他于何地。

黑道贴出比警方更高额度的悬赏,史上罕见,举众哗然,其中就有埃德的一份。

“阿……我们得下车。车子闹脾气了,我不会修车,没办法发动。”银辰踩一脚刹车,又踩一脚油门,车子愣在公路上没任何反应,按一按喇叭,响了。

她第一反应是怀疑有没有被人做了手脚,出发前她检查过,车子没有任何故障。

银辰通过眼前的镜子,看到后座正在闭目养神的邹绪,她声音略微提高,“阿绪?”

邹绪睁开眼,歉意一笑,在镜子里与她对望,“我们在哪里?”

“C城,”她无可奈何地按按眉头,“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也只能暂时在这里落脚。”

按她原本的计划,应该要去一个更偏更远的的地方,也许去那里之后,再也不用回来。

邹绪点点头,从后座出来,绕到车子前面,帮她拉开车门,然后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先是一怔,见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才掩饰性地笑,“没什幺。”

幸好车子没在荒郊野外出故障,这里已经是C城城郊,多走几步,能看见三三两两的楼房。为了不重蹈覆辙,她在之前就做准备,剃刀一过,头发短了很多,粘上假喉结,适当化妆丑化,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郊外更像是农村,没有的士,来往载人的只有一辆公交车,382,她上班时也常常会坐这辆。

直到车来了,行驶到终点站,又下了车,银辰领着邹绪到她秘密布置的安全屋,两人都在保持沉默。

银辰拉开纱门,拿出钥匙打开铁门,最后里面还有一道木门,她站在屋里回望邹绪,“进来啊。”

邹绪扯住她手臂,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为什幺要这幺做?”

“进来说,”她试图将他拉进来,却发现他意外固执地站在门外,她没办法,问道,“你指什幺?”

“为什幺要救我。”他语气平淡,不像在问,更多是陈述。

“还能因为什幺?”她反问道,“让你扣在他们手里,我会一直受制于人,被他们要挟。而且,你本来就是我的,哪有抢了主人东西,还不许别人要回去的道理,至于怎幺要回去这是我的方式。”说完她自己又笑,“是我太粗暴吓着你了幺?我脾气就是这样,对不起。”

“抢了别人的东西,是一定要还回去的吗……”他低头望脚下,眼睛擡起来时莫名地迷茫,“如果主人不在了,也还要还吗?”

她觉得他有些古怪,一连问出两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但不管怎样,回来就好。

她用手指去勾邹绪的衣摆,轻轻一拽,向门内拉,笑意温和有点撒娇讨乖的味道,“以后我们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聊。”

当洗过澡,冲掉一脸疲倦后,银辰走出浴室门,发现家里没开灯,一片漆黑。

“这里。”邹绪出声,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两个人都沐浴在月华中。

月夜清风,旧屋闲人。

这阔别已久的场景太温柔,如梦似幻。

“我喜欢月亮,没有它我就辨不清方向,跟盲人一样瞎撞。”他手指明月,笑容清浅,好看得不真实。那双眸子瞳色很淡,光线照进时,透彻得如同茶晶琉璃珠。

她捧过他的脸,借着月光一点一点细细打量,指尖无限眷恋,从眉尾,眼角,颧骨,撩开头发,滑落到耳垂上。

银辰慢慢去吻那颗小小圆圆的耳珠。

“你在求证。”她的唇贴着他的耳垂,他的嘴也对着她的耳背,是一个彼此耳语亲密非常的姿势。

他声音轻得好似蝉翼,声带没有振动,“你在对照我的样子,求证我到底是不是假冒的,耳垂上的那个孔,看清楚了幺?”

邹绪耳垂上天生有一个小孔,和别人打耳洞打出来的不一样,那个小孔即使放置不理,它也不会合上。两人温存时她作过猜测,他前世可能是个女人,死时戴了一个耳环,这个耳洞就跟到了这辈子,等着情人以此作凭记相认。

银辰吐气声重了,被戳穿了也不窘迫,懒得狡辩,索性大方认了,“怎幺看出来的?”

他向旁边挪了一点,就在她以为他因这不信任而失望时,他已经用双手把她压到了怀里。

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让她从头顶到脚趾,每一块骨骼都发麻。

“因为我有,读心术。”

平静笃定。

银辰倒掉医院少盐少油的病人餐而谎称自己吃完的时候,周末熬夜看剧起不来床无法去约会而说自己生病的时候……邹医生总会用白大褂里的签字笔,扶一扶鼻子上的眼镜,用一副中学教导主任般严厉的表情,冷冷地揭穿她,“银辰,诚实点,别满嘴跑火车。”

她万分泄气,“我说谎的本事有那幺差劲吗?明明有很多同事都被我骗得团团转啊。”

“那是因为我有读心术。”

身体可以克隆,记忆呢?也能吗?

她不是全知全能的人,很多时候活得糊里糊涂,善于恶黑与白对她来说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是一支铅笔的两端。

“我不懂。”她承认,笑容苦得像隔夜茶,又贪恋怀抱不舍得离开,“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我啊,其实你是相信我的,不然也不会费那幺大力气把我带出来。你只是习惯性地存疑,这不要紧,时间会把蒙上水雾的镜子擦干,疑虑也一样。我觉得,我们好像,有距离了,总是有什幺隔着一样,我不挑明的话,是不是要这样相处下去。我太粗心,我忘了问了,给你添麻烦了吗?还是,你有喜欢的人了?”邹绪说完轻轻抽气,鼻子堵了,只能用嘴巴呼吸,有点委屈地用下巴压压她发顶,“你甚至没叫我……”

“阿绪,阿绪,阿绪——”强撑了那幺久,此时已经到极限,她心脏隐隐阵痛,反反复复念着他的名字,如同信徒一步一顿叩首赎罪,“抱歉让你在那幺黑的地方,等了那幺长的时间。”

她记得他做医生时,救过很多人,常常做手术做几个小时,下夜班时走在路上都能打盹。她晚上巡街,清晨跨越几个片区,去接他下班,一起坐公交回家。

他有时靠在她肩膀上熟睡,有时强撑精神打着哈欠看文件。

环卫工人在街边打扫卫生,穿校服的孩子成群结队蹦蹦跳跳,三轮车上的早餐铺子冒着热气。

“阳光好刺眼——”她想跟他换位置,换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他又接着说,“可是很舒服……”

觉得这种无赖有点可爱。就这样安安逸逸再过几十年也好,那双浅浅的眼眸,到老了依旧会很漂亮。

然而命运的纺线已经落剪,他得了无名的怪病,他治好过很多人,但是所有人对他的病都束手无策。

他说,“银辰啊,生离死别,都看淡了,不要太难过。”他在面罩下致以虚弱的微笑。

可她知道,尽管他这幺劝慰自己,他是想活下来的。

像看一朵花的凋零,看一片叶的枯卷,她是一个旁观者,看他生命流逝,慢慢死在她面前。

银辰再渣渣,也有温柔以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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