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武林人士先被岳陵歌与张翠山的出现所惊,又目睹蒙古精兵闯上门来,待反应过来,方觉这位鞑子世子竟打算烧山相胁。江湖人多是桀骜不驯,对赵嫤尚不说有几分敬意,对这位蒙古世子却是实打实的鄙夷不屑加仇恨愤怒。他们叫嚣着要抓住鞑子,将他剥皮抽筋,丢到大元皇宫。他们骂得起兴,蒙古兵士却个个怒目相向,这群南蛮子身份低微,倒敢来辱骂当今子侄,嫡嫡亲的黄金血脉。他们怒火万丈,几乎下一秒便要拔剑将这群人杀个干净。
赫叻克浑不在意,挥了挥手示意,几个蒙古兵便带着一个少年走出来。那少年看上去颇有些憔悴,见着人群中一个身影,方高声叫出来:“爹爹。”
张翠山正同师门交待自己近年遭遇,乍然听得儿子的声音,还恐是错觉。待他稳定心神,与少年对视后,遂应道:“无忌,我的孩儿,你果然没死。”少年眼圈一红,落下泪来:“爹爹,我没死。可娘死了,为了护着我,娘死了。”张翠山心里早有预料,一时间更为关心儿子的安危,忙隔着人群嘘寒问暖起来。
赫叻克别开视线,似对这场父子情深的剧目兴致缺缺,轻声慢语,声色微微沉涩:“你们南人有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江湖朝堂,本非一体。各位为此枉送性命,实在不智。在下言尽于此,端看众位抉择。”
众人还待挟持这位世子,好脱出眼前的困境,也能博得个悍不畏死的美名。不想有人初运功起手欲击,便被赫叻克身旁一人制住。只见他面颊上纵横交错着数道伤疤,形容可怖,张口亦只得几句哇哇之语,竟是个破相的哑头陀。但见出手迅疾,招式圆转如意,颇为轻松,便知其乃内功深厚、实力莫测的一流人物。
赫叻克面上平添几分不耐:“到底劳动了苦大师出手。”他话语里略显倦怠,又似隐藏着刻骨的疯狂,“传令下去,点火。”
谁不畏死?既有两全的选择,如何能坦然赴死?赫叻克话音初落,已有人提议将赵嫤交出去。纵有如灭绝师太这般极恶元人,誓死不降之辈,但大多人更重视身家性命。他们各自盘算着小心思,嘴上却统一了口径:赵嫤乃皇室贵女,元人不敢欺辱。更遑论,一国公主为治下子民有所牺牲,也是应当。
赵嫤这时方真正慌了,她从未遇到如此可怕的事。这些人原是来恭贺新婚之喜的宾客,此时却成了催命的刽子手。她胸腹翻腾,几乎欲呕。
莫声谷早就注意到赵嫤的神色变化,他拉过她,挡住那些恶意的目光:“阿嫤纵为公主,亦不过弱质女流。各位掌门武功高强,一起杀下山去,难保不能突出重围。”她顺势握紧他的手,如抓紧这世上最后一根浮木。她知道,他会保护她。这个结果,她确信无疑,更是千方百计谋算得来。此刻想来,无端酸涩,满眼已蕴珠泪盈盈。
一片长久的静默过去了,终于,华山派掌门鲜于通开了口:“贤侄此话并非无理。然而我华山此来是为道喜,门中亦有幼弱之辈,实在不堪劳损。贤侄爱重新婚妻子不假,我忝为华山掌门,也不得不为门下子弟多考虑几分。”鲜于通这话着实说得漂亮,连几个顽固的老掌门亦不免有所动摇。他们这把老骨头倒也罢了,却不得不为门派多考虑考虑。
莫声谷再将目光投向了岳陵歌,这个从头至尾吝惜言语的少年。他不能克制地寻求着一丝丝希望。岳陵歌袖手而立,终是说出了今日的第二句话:“十三救不了你。”
终于,莫声谷带着赵嫤走到武当众人面前。他擡头看向张三丰,如同幼时一般充满信赖:“师父,我……”张三丰抚须长叹,声线微微颤抖:“声谷,这一次,师父不能应你。”
他擡起头,眼眸浅澈,犹带几分迷惑,不解着师父怎幺会拒绝他的请求。他似乎知道,无忌师侄尚在贼手,师父师兄投鼠忌器,自不敢妄动。况且这位蒙古世子言辞不似说笑,若有个万一,当今武林豪杰尽数殒命于此,何能忍心?甚至于,他们原没有责任义务去保护她。她固然是天皇贵胄,但属于她的年代早已百年。他们为了她,倾轧争斗,或为财为名,为权势为美色,从不是为了她本身。他又似乎不明白,她一滴泪,灼他心上伤痕,她一声叹,将他一生变凉。美人若此,如何有人赋予伤害?
他沦落为孤儿没多久,便被救到武当山上。师父慈爱,师兄亦是关爱有加,亲如兄弟。他的世界太过单纯。爱恨两端,黑白两色,几乎便可概述一切。他眼里的微光渐渐黯淡下去,缓缓地,归于一片荒芜。好似有一生那幺久,又只在一瞬之间,他下了某种决定。
她是他的妻子,结发相许,祸福与共。他原该保护她,这本就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事情。心念及此,莫声谷心上竟浮起几许得意来。
他牵着她的手,时值盛夏,两人交握的指间早泛起细密的汗水。他定定地注视着她,倾尽宿世的眷恋,最后,伸出手蒙住了她的双眼:“阿嫤,不要怕。”
他掌心的温度尚未及冷却,有温热的液体溅上她的脸,然后,覆盖在眼眶上的手掌无力地轻垂下去。她看见许多人的嘴唇开开合合,可她什幺也听不见。好似一切都重归宇宙洪荒,半点风也没有,这个夏日静默得可怕。她看到一身喜服的青年倒在身旁,双眸依旧注视着她的方向,再没有了半点神采。她突然不知身在何处,懵然转身,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软倒在地。
有剧烈的痛楚自腹部蔓延开来,她却没有半点认知。红,这世界红得凄凉、狰狞,如此可怖。
终于,她的世界重归于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