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卷』照雪

离别雨,思人泪,两三滴。

临淄。明教分舵。

赵嫤素手执伞,自微雨流光中而来。她的步子盈盈如舞,腰间配饰压住水绿散花裙面,行走间只闻环珮叮铛。只见她步履轻袅,到了近处,且翻转伞面,正是柳生遇龙,董君逢仙。她言语温柔,却暗含一派毋庸置疑的威严:“烦请通禀,开封赵氏求见。”

看守门房的明教教徒只当她是龙女仙姬,听她吩咐,自然无有不从。

说来也巧,正逢明教义军中的一个头领失了主公侍奉,又在临淄走失了小主子,每年总要在此地盘桓一两个月。他为人急公好义,兼智勇双全,教众里没有不服气他的,故而此事便报到了他跟前。他将那言语反复思量,方道:“李兄弟,你确定,那姑娘说的是开封,不是汴梁?”李姓教徒点头确认:“常大哥,她确是自称开封赵氏。”

前朝都城原称开封,待蒙古鞑子占了这天下,便改作汴梁。既是开封人士,又姓赵,当今天下便只剩了那幺一位。

他起身理了袍袖,掏出几钱银子来:“李兄弟,小小意思,你且拿去吃酒。那位赵姑娘,我亲自去迎。”

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韩山童原系白莲教教徒,观天下形势,暗蓄大志。而后结识安徽阜阳人刘福通,遂一拍即合,自导自演了一出独眼石人的大戏。

元顺帝至正十一年,朝廷强征十五万民工修筑黄河堤坝。当年四月,黄陵岗一带的河道之中,民工挖起一个石人。说奇也奇,那石人如常人般大小,却只有一只眼,其半身浸于水流之中,竟隐约见得背后有字,正是: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是时众人以为天降神迹,挖出石人的民工对天盟誓,揭竿而起。而后各地有志之士皆树起反旗,形势一片混乱。韩山童自称为宋征宗八世孙,与刘福通等人于颍州颍上密谋起义。当地县令闻讯大惊,急调官兵围剿,韩山童当即被俘,更殒命于元兵刀下。刘福通见势不妙,逃向朱皋一带。韩山童之妻杨氏及其子韩林儿亦被几个忠心的家将救出,逃向了武安山。

硝烟烟消冷甲胄,烽火火锋定碧血。

天下,纷争不断。

秦淮烟柳,脂红粉醉。

王保保素来是不进烟花场所的。时值他生辰将近,回了太原行冠礼,方被一干表兄弟拉来饮宴。他虽为武将,倒有一个人尽皆知的雅好――听琴。闻说,这花楼里新来了一位姑娘,不见客,只弹琴。其声可引飞鸟翩翩,其意可使花萼泣涕。

他半个字也不信。王保保心想,多是那姑娘美貌,引得几位纨绔子弟大肆吹捧,夸大其词,纵有三分,也要赞是十全十美。

王保保的猜测果然不错。

饮宴过半,正堂忽而灯火全熄,台子上咿咿呀呀的花娘早不见了踪影,随着纱幔徐徐合拢,隐约见着一抹丽影翩跹,行至案前坐下。她娓娓轻叹,也不听她如何说话,便引人心头发酸,恨不能立时哄她展颜。她拨弄了几下琴弦,并不看曲谱,也不熏香净手,便自顾自弹了起来。待这琴声真正入耳,王保保才知道,这位新来的照雪姑娘约摸是个绝代佳人。若非她生得美貌,那便是这一干夸赞的人都聋了瞎了!这样的琴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若说飞鸟翩翩、花萼涕泣,只怕是受了惊吓。

王保保素来涵养极好,此时也快绷不住面上维持的平和。终于,受得这魔音贯耳足足一刻钟,眼见着她兴致更浓,他开口道:“夜昙照雪,十窍通九。照雪姑娘的琴声,我却是无福消受了。”语罢,他便轻言致歉,意欲离席。一干捧场的二世祖勉强读了几卷诗书,只当是夸赞,也不理他如何行动,纷纷接过话头来,只盼美人一顾。

“站住!你拐着弯子骂我,当我不知道幺?”帘幕后,少女终于住了琴声,起身来,音色清灵却自带一股激愤。她步子渐近,待行到那纱幔之前,却驻足不前,让意图窥得美人真容的人好不失望。她音容为一幔纱帐阻隔,却更为其增添几分神秘凄婉:“夜昙照雪,是骂我躲躲藏藏,像盛放在夜晚的昙花,美丽却只在一瞬。十窍通九,便是一窍不通。”

王保保略微整理仪容,方转身过来:“姑娘自知琴艺鄙陋,又何必出来献丑?”说及此话,他照旧是面容平和,犹如未觉言语之刻薄伤人。

这一番批驳下来,照雪的一众拥戴者如何能忍住,也不管王保保何等身份,便要与他争个长短。仍是少女柔声喝止,言辞间不见半点怒火:“你说的很对,我从未涉猎琴艺,又如何能指望一曲值万金呢?这些时日,倒只有你说了真话。”她兴致渐起,声色愈发生动起来,“你很好,我愿拜你为师,请你教授琴艺。”

王保保长在蒙古门庭中,对烟花女子并不如一般世家子弟,避之唯恐不及,只怕玷辱了清名。但他对教授琴艺一事,也是兴致缺缺,只推脱道:“若你能为我办三件事,我自会考虑你的请求。”

王保保出身名门望族,又是汝阳王世子,若还有他做不到的事,一个花娘又如何能办成呢?此话想来,端是毫无诚意。少女却是不理,声若铃动:“三件事为诺,绝不反悔?”王保保终是勾起一抹笑意,说不上是讽刺或兴之所至:“出口成诺,绝无改悔。”语罢,即扬长而去。

帘幕后少女再不言语,只那一双明眸,于暗夜中光彩流离,正是佳年不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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