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虚御风(1)

三清垂拱,穆然紫极──当年青莲剑仙李太白登华山、访纯阳宫时,有感于三清殿气庄严,遂写下词句。

如今词句还在,三清殿还在,终年积雪的华山仍在,只是老一辈的人大多不再,没在战火中折损的,也被时间渐渐风化。

「风道长,吃饭了。」

祁申是新一辈的弟子,入纯阳宫的时间不长,他负责每日早中晚三次绕到三清殿旁的小亭子外,给风道长送饭。这活儿是他自己揽下的。

风道长,疯道长,这人已经疯了,记不清自己是谁,认不得别人是谁,言行举止不成伦次。纯阳弟子们不知风道长从何处来,只是有天早晨扫雪的弟子忽然发现他坐在三清殿旁的亭子里,抱着一柄陈旧的剑,一坐就超然了时间。风道长看上去年过不惑,面容算不上苍老,只是失神的眼睛使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风道长那身道袍确实是纯阳旧人的装扮,但纯阳宫里也没人认得出他……昔年战火连天,纯阳弟子纷纷下山为大唐洒血,上一辈的人折了许多。大家推测他是当年战乱的幸存者,又因他手中那把旧剑柄的刻名处还剩下一个快磨平的风字,纯阳门人便称他一声风道长。

「风道长,吃饭了。」祁申将饭碗和汤匙塞到风道长手中,风道长不会自己去找食物吃,但饭碗塞到他手里,他还是会用汤匙挖了一口一口的吃下去,吃相颇为温文,只是祁申觉得他似乎食之无味,无论碗里装什么都木然的咀嚼吞咽。祁申曾有一次顽心作祟,在饭菜里加多了辣,想看风道长会不会面不改色照样吃。

结果风道长当真脸不红眉不皱的吃完了。

祁申心虚,怯生生的问:「风道长,你不觉得……不合口味吗?」

风道长听见声音,转过头来,看着祁申却又不是看着他。祁申猜不出风道长是没听见,听不懂,还是不想回答。

「还是说……风道长其实喜欢吃这么辣?」祁申想想或许有些人口味就这么奇葩,「那么今后我都调这味道可好?」

然后风道长开口了,嗓音有些沙哑,「师父,庖厨之事不劳烦你。我来就好。」

风道长总是犯糊涂,若开口总是向师父说话,如今纯阳门人连风道长是谁都辨不出、更不可能猜出风道长的师父是哪位前辈。

「那你会做什么菜呢?」祁申企图从风道长破损的记忆中拼凑点什么。

「师父爱吃的,我都做。」风道长说。

「那师父爱吃什么?」

风道长张口欲答,师父爱吃……师父爱……师父……

他想不起来了。祁申知道不能再问,伸手去掰风道长握剑的手指,风道长总抱着他的剑,费神苦思时握得太大力,祁申很怕他把自己手指给掐伤了。风道长那把剑的柄与鞘都很陈旧,上过战场的剑不似山上的剑保养良好,外表容易沧桑,有时候外表锈损太过,剑就永远拔不出来了。明明还很锋利的。

祁申有幸生得晚,没经历到最动荡的几年,对于战场他相当陌生,甚至还有些好奇……他好奇自己的阿爹是在什么景况下战死的,自己一直不知道。听说是在讨伐永王的时候牺牲的,祁申想问风道长有没有参与那场战争,有没有见过他爹……可惜祁申早记不得阿爹的长相也无从问起,风道长更是连自己都记不得了。

大概是糊涂的人物以类聚,祁申自告奋勇揽下照顾风道长的活儿,每天早中晚给风道长送饭,在他身边诵经练剑、打坐悟道,日落之后把风道长带回屋里休息,给他烧水洗澡、给他更衣沐发,祁申看见风道长身上有战时留下的伤痕,想想阿爹或许也有;风道长的右手有长年习剑生出的茧,阿爹或许也有;风道长的白发都是从头顶上冒出一两根、两三根、四五根,祁申替他拔掉时,想着阿爹若还在,应该也是这样吧,白发都从头顶冒。

其实风道长很温蔼的,日日夜夜的共处之下,祁申发现风道长其实不似大家以为的那样沉默,只要有人当风道长的“师父”。祁申甚至看过风道长笑,对着他却又不是对着他笑。

「风道长,我晚些要去给丹房拔些药草,免得芽儿又被雪给埋了……」

「师父要穿暖些。」风道长将自己的外袍脱了,罩到祁申身上。

「风道长,我学了紫霞功的招式了,给你瞧瞧我这破苍穹插得端不端正……」

「师父得再加强些,这招,得这样。」风道长拿了祁申的剑给他演示一番。

「风道长,那道德经好厚好难读呀,悟不出含意又听不懂师伯讲经了……」

「师父把经书带来一起看吧。」风道长给他悉心解释,说得比讲经师伯还要详细。

「风道长,我娘死啦。我以为我上山来,娘不用养我了能改嫁去过点好日子,怎么她还是死了呢……」

「师父莫难过,师父乖不哭。」

那天祁申也糊涂了,拽着风道长的道袍一通大哭,本来还记得叫风道长,哭到后来嘴里嚷着爹,风道长也依旧温和的安慰着伤心的师父,一个哭爹喊娘,一个唤着师父。明明都不是彼此的。

那天之后,祁申表示欲拜风道长为师。旁人责备他胡闹,拜师并非儿戏,但祁申是如此的坚决,没有人能再劝阻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风道长,今后我都会陪着你的。」

风道长面对祁申却又不是对着祁申谦冲一笑,「师父在,便很好。」

祁申可以接受风道长的注视、发话与笑虽然对着他却又不是对他,是对那位“师父”也没关系,但是祁申不喜欢风道长对着别人喊师父。如果谁都能是风道长的“师父”,祁申真觉得自己可有可无,那感觉孤寂到令他畏惧,还有一股由似愤怒的感觉,那是过分在乎之下的患得患失与忌妒。

可自己并不贪婪吧,祁申将风道长与外人隔离时便这样想,天地何其大、能离开他的人都离开了,如今他只求一个糊涂度日的风道长为依归,不过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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