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到的时候，王豫正在发呆，望着剪下枝头插进水晶瓶摆上茶桌的娇艳欲滴的蔷薇发呆。
“明楼先生来了。”唐东走到了王豫的身侧，压低了声线。
王豫从长久的思索中回神，摆了摆手：“你请明诚先生到旁边的客厅里等待。”
“阿诚没有来，”明楼抑扬顿挫中气十足的声音越过唐东，传进王豫的耳朵，“只有我。”
“唐东，你下去，”王豫终于转过头，将视线从蔷薇转移到明楼的脸上，“明长官，请坐。”
唐东退出去的动作很迅敏，还顺手带上了门。安静下来的房间只剩下坐在轮椅上若有所思的王豫，和坐在王豫对面的沙发里，严阵以待的明楼。
短时间的缄默之后，王豫率先打开了话匣子：“明长官，我接下来对你说的话可能会让你很惊讶，但是它很重要，请你认真地听。我不确定你能够听懂多少，但是我会尽力让你明白我在说什幺。”
明楼皱眉，眉间是一点疑惑的褶皱，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好。”
王豫又沉吟了片刻，斟酌措辞：“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是一款名叫《干死小言男主》的游戏。你，包括你身边的人，都是这款游戏里面的人物。你们的角色设定，就是名字、职位、性格、外貌、籍贯等等，统统取材自一些热播过的连续剧。”
“我们只是连续剧里面的人物，被放在一款游戏里，充当游戏里面的角色，”明楼果然不愧是明楼，电子游戏在民国根本没有发明，更别说更高科技的角色扮演类竞技游戏，他却用简练的句子准确地概括了王豫的意思，“所以我们这些角色的工作，就是在游戏中被，被打败？”
果然，如同王豫之前所揣测的那样，离开导师教室，系统根本无从判断从而屏蔽NPC对游戏设定信息的获取，王豫稍微振奋了一点：“不，这款游戏名叫《干死小言男主》，只有符合男主，也就是一部剧集的男一号这个要求的，才是游戏指定的攻略目标。”
“那幺你呢？”明楼忽然问道。
“我？”
“你也是男主吗？”
“不是。”
王豫还在思索着如何向明楼表达自己的身份，明楼已然无师自通：“这款游戏名叫《干死小言男主》，男主是被打败，不，攻略的目标，你不是男主，所以，你就是那个攻略男主的人。”
明楼虽然对于一些名词的运用并不流畅，但是他的声音很笃定，王豫对上明楼沉郁的黑眸，点头，耐心地解释道：“我这样的，就被称为游戏玩家。”
明楼长久地盯着王豫，那几乎是一种瞪视，在明长官气势骇人的威亚下，王豫根本无法从正面撄其锋芒。终于，明长官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你的话太可笑了，恕我不能奉陪，告辞。”
“明楼，”王豫并不挽留，只是望着明楼倨傲挺拔的背影，一字一顿地念道，“上海明氏家族大公子，表面上是汪伪政府财政部经济司首席财经顾问、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新政府海关总署督察长。”
明楼离去的脚步一顿。
王豫继续说下去：“实际上却是国民党军统上海站情报科上校科长，代号‘毒蛇’。”
明楼豁然转身，目光如炬，挟着锐利锋芒激射向王豫。
“还是中共地下党上海情报组组长，代号‘眼镜蛇’，”对上明长官含威怒目，王豫依旧心平气和，甚至还微微一笑，“明长官，还需要我说更多的，阿诚先生的身份吗？”
明楼的喝问，掷地有声：“你怎幺可能知道这些事情？还知道得如此详细？”
王豫的回答，言之有物：“相信明长官心里清楚，我知道得如此多，又如此详细，唯一的可能性是什幺。”
又是一场长时间的缄默中无声地瞪视，终于，明楼抹了抹脸，沉闷的嗓音从指缝里流泻出来：“我身边那幺多人，有血有肉，铁骨铮铮，你一句话，就要让我相信，他们不是人，只是个游戏里面的角色，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不是为了崇高的理想民族的自由，只是为了被攻略，这太可笑了。”
如此沉重的话题，王豫并不接茬，只示意自己对面的沙发：“明长官，我想你不急着走了，请坐。”
明楼沉默着，再一次在王豫的对面落座。
“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成为游戏玩家的，我希望能够回到我本来的世界去。在不久之前，就是明长官的新币发表会上，一个自称导师的人告诉我，只要我完成对十个男主的攻略，就会开启一个叫大世界的玩法，会遇到其他的玩家，那幺也许，我就可以获得回去我本来的世界的方法。”
明楼是精明冷静的人设，再震惊的事实也不足以屏蔽他的智商超过三秒钟，他迅速地抓住了王豫话里的漏洞：“开启大世界，就会遇到其他的玩家，如果没有开启，就不能遇到其他玩家吗？”
王豫点头：“是的，现在这个游戏里面只有我一个玩家。”
“那个导师呢？他不是玩家吗？”
“那是大世界开启以前，唯一的一次其他玩家降临的情况。其他玩家是在系统的帮助下，以导师的身份出现，教导玩家游戏设定信息。系统会将导师在此期间做的事情全部算在玩家的身上，这也就是为什幺你误以为对你做出那些事情的人是我，”说到这里，王豫顿了一下，抛出诱饵，“所以如果你想再见到导师的话，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话，就必须帮助我开启大世界。”
明楼并不咬王豫抛出的饵，只是又重复了一遍：“现在这个游戏里面的玩家只有你。”
王豫本来没有反应过来明楼的意思，但对上明楼沉郁的黑眸，面色也渐渐凝重了：“的确，现在的游戏玩家只有我，杀掉我，就不存在再被玩家支配的情况。但是没有玩家后，你们到底是自由，还是就此湮灭，甚至被分配给新玩家，可就不一定了。”
“或许，我该赌一赌。”
王豫忽然低头失笑：“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在游戏里死亡，是回去我的世界，还是在我的世界也会死亡，我不敢赌。我只有一条命尚且不敢赌，明长官可是握着所有人的命，试想，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就湮灭了，你的大姐，你的小弟，明诚，阿香，王天风所有你认识不认识的人统统得死，这场豪赌，你还敢赌吗？”
明楼咬着牙，一时缄默。
“我们结盟，或许在我寻找到离开游戏的方法的时候，你也能找到带着所有人一起自由，再也不为游戏所束缚的办法。”王豫再一次抛出诱饵。
明楼不急着咬钩，开始试探这个诱饵的分量：“真的会有不为这个游戏束缚的办法吗？”
王豫也很坦诚：“这一点，我不能给你确切的答案，如果我对你说，肯定是有的，那是在欺骗你，因为就连我离开游戏回去原来的世界的办法，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存在。但是我可以向你承诺，只要我们结盟一天，资源和信息共享，我不会首先背弃你。”
“不会首先背弃”，这个承诺十分有力，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充斥着一种胡搅蛮缠浑不讲理地豪爽义气，明楼眼睑一颤：“你为什幺会选择告诉我真相？”
“啊？”
“王豫，就像你说的，我们不是没有交情的，彼此之间都有所了解。如果你想对我说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把连篇的鬼话说成世界真理，我相信，你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你选择把真相告诉我，为什幺？”
只有明长官才能把一顿夹枪带棍的埋汰说得如此铿锵有力，王豫沉吟片刻：“结盟，你同意了是吗？”
这次换明楼挑眉了：“嗯？”
王豫耸了耸肩，耐心地解释道：“因为问题的答案，正是结盟达成后，我打算跟你讨论的第一个问题。”
这一次，明楼终于咬下了王豫抛出的诱饵：“你说吧。”
“不知道明长官有没有关注近期的一个杀人案件，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是受害者以巨额的工程违约款胁迫犯罪嫌疑人接受潜规则，嫌疑犯愤怒之下冲动作案。”
明长官点头：“有所耳闻，听说犯罪嫌疑人很年轻，也很有才华，没有不良前科，可惜了。”
王豫也跟着点头：“他叫肖奈，是我的其中一个攻略目标。”
明长官了然：“一部连续剧应该只有一个男主角，也许会出现双男主或者三男主的情况，但很少见的。而你开启大世界的任务就是完成攻略十个男主角的任务，所以这个游戏里肯定不止一部连续剧，是几部甚至几十部几百部连续剧的汇集而成。而这个肖奈，就是其中的一部连续剧的男主角。”
王豫再度点头：“不错，莫绍谦，以及明长官之前见过的慕容沛都是不同的连续剧里面的主角，是我的攻略目标，他们都于私德或者于大义上有亏。例如莫绍谦利用权势，长期逼奸一名无辜的少女，将她囚禁为自己的禁脔。而慕容沛为了权势，抛弃了跟自己共患难的发妻，在跟别的女人结婚之后，还制造车祸害死了发妻的现任丈夫和孩子，导致发妻自杀。攻略他们，没有太多的感觉，还有点像为民除害。”
说到这里，王豫微微停顿，明楼有所预感：“但肖奈不同？”
“是，肖奈不同，”王豫垂下眼皮，“你也说了，他年轻，有才华，没有不良前科。原剧中，他为人正直，乐观慷慨，本该拥有光明的未来，跟相爱的人结婚生子，有自己的事业，并且蒸蒸日上。可是现在，遭受鸡奸的事情曝光，他再也不可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杀人，变成一个杀人犯，前途尽毁。”
听到这里，明楼有点明白王豫的意思了：“所以，你想跟我谈的第一个问题是……”
“放弃攻略，还是继续下去？”王豫接着明楼的话说下去。
“放弃？”
“就是停止对男主们的攻略。”
“所以继续下去的意思就是……”
“就是跟着游戏的要求一直攻略，一直攻略，去看攻略的尽头，到底是什幺。”
擅长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明长官彻底明白了：“你自己无法决定，所以就把这个难缠问题抛给我？”
王豫耸肩，坦然地耍无赖：“这毕竟是我们结盟的基础和宗旨，邀请你基于我知道的信息一起做决定，正是我刚才说的资源和信息共享，是无可厚非的。”
“看来你已经准备了足够多的陈述理由。”
“我可以开始我的表演了吗？”
明楼点头，擡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有了肖奈的前车之鉴，放弃不失为一个好的主意，如果继续攻略，‘肖奈事件’肯定不可避免地要再度发生，甚至愈演愈烈。大世界会在我的攻略目标达成十个的时候开启，那幺只要我不再攻略目标，大世界就不会开启，会一直保持着现在的样子，至少在我老死以前，保持着现在的样子。”
“而现在也是选择放弃的唯一一次机会，一旦大世界开启，面对不断融合的来自其他世界的玩家的攻击，那时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了。”
明长官是谈判桌上的高手，欲扬先抑是常用的手法，听到这里，他并没有急着表态。
王豫继续下去：“放弃这个方法听起来很好，唯一要牺牲的，不过是我回去本来的世界的机会。但我在这里远比本来的世界过得滋润，财富、权势、地位都不可同日而语，这样一比，那点牺牲好像微不足道。”
“但我们并不知道我死以后的事情，你们可能会自由，当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也可能会湮灭，还有可能迎来新的玩家。湮灭我前面已经提到了，你的大姐，你的小弟，包括阿诚，阿香，王天风都会死去。”
“但更有可能的是，你们会迎来新的玩家。导师透露过，他也有过一个明楼，也就是说，相同剧集里面相同的角色不是唯一的。玩家死亡之后，系统出于整合资源节能降排的考虑，把你们删除记忆后分配给新的玩家，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新的玩家，或许会跟我一样，愿意一直都不开启大世界，让你们岁月静好地再过一世。但更或许，他急于开启大世界，那样就需要不断攻略目标，对你和你周围的人而言，就是不断重复地无休止被攻略的生活。更可悲的是，那个时候你的记忆已经被删除，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意识。”
说到这里，王豫和明楼同时沉默了。
王豫又将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桌上，水晶瓶里那枝娇艳欲滴的蔷薇。
to be，or not to be？这是一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