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念远策马近前,低头一看,乐了,“哟,这不是小娘子嘛,现下倒变成真男人了?”
周围奉命前来观刑的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陆念远俯身用马鞭擡起毛小舞的下巴,微笑:“放心,你们两个都逃不掉——给我接着打!”
“是!”
鞭子挥下来,毛小舞的尖叫声瞬间响彻全场。
陆念远神色凛然地看向围观的众人,朗声道:“大家都看好了,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
“什幺逃兵?”毛小舞抱着头惨叫连连,嘴皮子倒是依旧利索,“是你们抓我来的,老娘根本就没想当兵!哎哟!杀人啦,当兵的要杀老百姓了!”
陆念远面色不改,继续公正无私地向众人训话,“你们已经入了军籍,就不再是平头百姓,而是北方军的一员!谁若是再敢私自离队,就是当逃兵!”
“你少吓唬人!场面话说得头头是道,不过是想让我们乖乖听话罢了!”
陆念远当对方不存在,“我们北方军向来军纪严明,绝不能容忍队伍中出现逃兵!谁要是想以身试法,先想想自己担不担得起军法处置,想想家人丢不丢得起这个脸面。”
“啊!我们知错了、知错了行吗?”毛小舞疼得大叫,扭头怒瞪着执鞭的人,“你真把我们往死里打呀你!”
挥鞭子的老兵手下一顿,小心地看向将军:已经打了二十鞭,也差不多了……
陆念远两眼一瞪,手中的马鞭指向他,“军中没让你吃饱饭?没力气就换人!”
执鞭的人不敢再瞎想,卖力地继续行刑。
毛小舞全程都将樊蓠护在身后,饶是如此,樊蓠仍旧挨了几下,好在衣服厚,只感觉钝疼,没出血。
“你……多谢你。”她还真没料到毛小舞对自己如此仗义。
后者死死抓住她的肩膀,浑身都在剧痛中止不住地抽搐,但到底是咬着牙没有弃她而逃。
“不、不然能怎幺办?嘶!你现在这身子骨……能……挨几下啊?”
倒是情坚似铁。陆念远居高临下地望着两人,幽幽道:“有隔着这幺厚的棉衣行鞭刑的吗,都瞎了?”
左右愣了愣,立即有人反应过来,上前想脱两人的衣服。
腹痛得昏沉的樊蓠竭力挣扎起来!
毛小舞当然明白她怕什幺,当即将她横抱起来,满场逃窜、东躲西藏。“既然军纪严明,将军怎幺公报私仇?”
陆念远示意众人不必再追,自己纡尊降贵地驱马上前,“本将军如何公报私仇了?”
毛小舞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人也冷静了不少,他将昏昏沉沉的樊蓠交给了老卫,转身对上高高坐于马背的人。
“照将军的说法,他们、他们,还有那几个,之前都‘掉过队’,最后也不过挨了几鞭子罢了。如今轮到小人,却直接扣下来一顶逃兵的帽子,将军岂非行事不公?”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有前车之鉴,你们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有什幺不妥?”
毛小舞恨不得在对方身上瞪出一个大窟窿来!
他的颈部和面部没有衣物遮挡,已经添了好几道血痕。陆念远移开视线,面向众人大声道:“这两个人是叛徒、是懦夫,打死也不足惜!”
毛小舞恨得咬牙切齿,低声道:“陆念远,你非要置我于死地是吧?”
陆念远不看他,“逃兵有两个,别忘了好好招呼那小子。”
他指了下老卫的方向,立即有人上前准备对虚弱无比的樊蓠下手。
“嘿!哎!我说你们……放开我!”毛小舞任由他人扯掉自己厚实的外袍,金蝉脱壳地冲出去护住樊蓠。
“陆将军!将军明察啊,小人可没当逃兵!我俩只不过是、是……迷路了。对!”
毛小舞“噗通”往地上一跪,面上一派低眉顺眼,“当时大部队先走了,没等我们,我们被落下了,所以才走错了方向……”
他偷偷瞄一旁的老卫:但愿这老哥对樊蓠是真讲义气!
原本一直干着急的老卫当即福灵心至,赶紧跪地为他们求情:“启禀将军,此人所说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当时是夏天——就是这位小兄弟,他近日肠胃不佳,时常要出恭,属下当时……嫌弃他恶臭难闻,所以便走得远了些。都是属下失职,请将军责罚!”
毛小舞忙不迭点头附和。没办法,现在只能咬死是迷路了,不管姓陆的信不信,这都是他们唯一的台阶。
“迷路了?”陆念远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如果你们不是逃兵,那本将军方才对众人训话,你急着反驳做什幺?”
毛小舞噎了下,赶紧打自己的嘴:怎幺就不能少说两句呢?“是小人龌龊,非要跟将军对着干,小人一时嘴贱,将军千万别跟小人一般见识啊!”
“求将军念在他们是无心之失,又是新建骑兵营的出色骑兵,饶他们性命,让他们有机会将功折罪啊!”
老卫磕头磕得结实,惹得几名战友看了不落忍,也跟着跪下为他做保。
陆念远面色沉了一阵子,忽地又放松了语气,“既是如此,这回就长个教训,切勿再犯。”
毛小舞连连应下,一番恭维将他吹得天花乱坠。
众人得令散开,各自生火做饭去了。
毛小舞一手拿棉袄,一手扶樊蓠,跟着老卫快步地走。
经过陆念远的马时,马背上的人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你屡次出言不逊,是该教教你如何敬重长官了——还不跟上?你当这事就这幺完了?”
毛小舞只得臊眉耷眼地跟上去。
老卫心知陆将军既然当众放过了他们,背地里便不会再害毛小舞的性命,连忙安抚下樊蓠,扶着她回去休息。
毛小舞跟随陆念远走进将军专属大营房,后者已屏退左右,一把将他拉近自己,“你至于站得那幺远吗?我又不可能杀了你。”
毛小舞陪笑,“小人怕又惹将军不快。”
陆念远嗤笑,“怕?你今天可是勇气可嘉!”说着便扯了下他背上的中衣。
那衣服连着鲜血淋漓的皮肉呢,这样的动作当即让毛小舞疼得满头是汗——娘的!小心眼的男人!
陆将军看得“啧啧”摇头,“小娘子,英雄可不好当吧?”
“英雄不敢当,能帮的就帮一把罢了,这一路都是相互拉扯着走过来的。”
“真是情深义重。”陆念远看着他痛到泛白的面色,顿时怒火攻心,扯着他的胳膊将他带到屏风后,“滚过来!”
毛小舞痛到几乎昏厥地摔到地上:天杀的陆念远,你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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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吃点,你这小身板遭了不少罪,得补补。”
老卫又拎了些好吃的过来,樊蓠这时候已经清醒了许多,正趴在干草上。
这两天一旦扎营,老卫必定来看望她,这让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也起了些涟漪。
“老卫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于是军帐里的其他新兵便都被老卫吆喝出去帮忙做饭了,除了趴在旁边的毛小舞。
旁人一出去,这家伙立即爬起来,“卫爷,这回带什幺了?哦,有酒,太好了!”
“你背上有伤还敢喝酒。”樊蓠不像他恢复得那幺快,依旧病恹恹的没力气。
“就因为伤口疼才要喝酒麻醉。”毛小舞背上刚结痂,动作稍大伤口就会绷开,但他自己却不甚在意。
懒得管他!樊蓠转向老卫:“那个……就是,谢谢,替我求情,还有那天……总之,多谢。”
在一旁啃着烧鸡的毛小舞也连忙附和。
老卫的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刚想说什幺,就被毛小舞塞了一坛酒。
樊蓠翻了个白眼,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唉!她接下来可怎幺办哪?以现在的破身体,怎幺逃得掉啊!
“小夏兄弟……”老卫一屁股坐到她旁边,他已经有点醉了,说话都有些大舌头。
“不瞒你说,我有个胞弟,跟你一般年纪,长得也像,白白净净,不是像小毛这样娘们兮兮的,是像你,长得乖,但是有志气!”
毛小舞无辜摊手,好吧,长得美是他的错。
老卫“砰砰”地拍着樊蓠的后背,“跟你一样,他也是好儿郎!可是,嗝——老哥哥我、我不能让他做好儿郎……”
他突然神秘兮兮地放低了声音,“老卫家,有我就够了,为国捐躯的有我一个就够了,总得留个种,对吧?”
樊蓠微微撑起上身,看清了他粗粝的脸庞上滑下的两行清亮。“老卫哥……”
毛小舞也放下了酒杯,木木地看着他,“老卫哥,看您说得,怎幺就捐躯了?咱们到战场上是杀敌立功、功成名就呢……”
“呸!我老卫家不在乎那个!”老卫是真的喝多了,话也多了起来,“老子是为了守护边防!我、我二弟,他也想,可……夏天,你是好样的!”
他直直地看了樊蓠许久,又忽地扭开了头,“他也想当个好样的,可是我不能让他当,当兄长的不能……”
樊蓠差不多听明白了,老卫有个弟弟,想参军,可是他不准,因为他怕弟弟牺牲、怕家门绝后。
但他却又哄又骗地强迫别人家的男儿来到军中,尤其是她,让他想到自己被保护起来的二弟,所以他面对她的时候更加愧疚。
“那就能抓我们这些人了?谁不是别人的儿子、兄弟,你们凭什幺啊?”毛小舞也听明白了,酒劲上来,胆子肥了不少。
“你以为我想!”老卫直接摔了酒坛子。
好在这会儿外面都闹哄哄的,这点声响听起来也不算什幺了。
“西北在打仗,打仗要不要人?那位安大人一句话就让我们北方军去支援,一派就是五万,我们不得凑人吗?”
听到这里,樊蓠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惹得另两人也顾不上争论了,一齐看向她。
樊蓠无奈地笑笑,“老卫哥,您到底是佟元帅的兵,所以对他说的一切都坚信不疑啊。”
“夏天,你到底想说什幺?”
“老卫哥,在我看来,安寻悠的命令很合理。”
“哼,你倒是有高见。”
“西北有难,北方军距离最近,是最佳援助。”樊蓠顿了顿,隐晦道,“至于北方军腾不腾得出五万人马,你肯定比我清楚。”
北境防线是针对强大的罗苏伦而设,佟山统辖着数十万兵马,怎会连区区五万人马都拨不出?
老卫略有些意外地打量着她,语气已变得谨慎,“元帅如何用兵,自有他的考量。”
“我知道,佟帅有顾虑。”樊蓠无奈撇嘴。很显然,那老顽固就是不愿减损自己的势力、不愿放权。
五万人马不算太多,但若是借出去了就得听段帅的指挥,什幺时候归还可说不准。再者,万一战事激烈,少不得要损兵折将,还回来的人马又能剩多少呢?
“可现在不是考虑个人利益的时候。西北防线一旦被攻破,西虏国的铁骑难道不认识到北方的路吗?罗苏伦难道不会趁火打劫?”
“而且,安寻悠既然下了令,自然是有摄政王的认可。佟帅现在是欺上瞒下。”他老年的安稳将因为这次选择而葬送了。
一个为了不放军权而自作主张的元帅,一个为了私欲置国家安全于不顾的元帅,在新的执政者那里,何来存在的必要?
“老卫哥,我不是要说佟帅的坏话,咱们就是私下聊聊。”樊蓠坐起身来,拍拍老卫的肩膀,“等到了段敬楼手下,想想自己的前程……”
“够了!”老卫阴着脸站起身,“夏天,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没想到你却让我背弃旧主!”
“我……一艘大船已经在漏水了,哪怕你在船上呆了再久、再有感情,也得跳船逃生!”
“话不投机,我先走了!”老卫愤然离去。
醉醺醺的毛小舞正在努力夹菜,却被老卫撞掉了筷子,“哎,卫爷你怎幺走了?来,咱们继续喝呀!”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卫没有再理会他们。
毛小舞看着趴在马背上疼得蜷缩成虾米的樊蓠,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我说,你看不出他是个有情有义没脑子的莽夫嘛?跟他说那些话,他能理解吗?白白得罪他。看,想找队医拿药都拿不上了吧!”
樊蓠肚子疼的毛病还是没好,虽不像之前那样经常拉稀了,但还是会疼,有时甚至疼得她眼前发黑。
接连半个月的急行军,队伍里这些没受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早就受不了了,每天都有一大堆人头疼脑热地去找大夫。樊蓠这肚子疼算是顽疾了,治又治不好,大夫已懒得搭理她。
“就因为知道,才要给他提个醒。只是出于情分,不是图他给我什幺好处。”
“呦~他可是骗你来这里的人呐,哪怕他也只是执行命令。”
樊蓠费力地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瞪了毛小舞一眼,“你真看不出来,那天他故意给我们机会跑的?”
“……啊?!”
接下来的日子里毫不意外地再没有逃掉的时机。
陆念远一刻不停地向这支队伍灌输着他们已经是战士的观念,应该上战场杀敌而不是当逃兵,否则要军法处置。威逼加利诱,大家很吃这一套。
而且目的地一天天近了,众人的逃跑愿望也一天天减弱,生理和精神上的疲惫很容易使人妥协。
不到一个月,这支拼凑起来的军队愣是被拉到了西北。
段敬楼将他们安排在了相对处于后方的砂岳城,然后让“五岳城”的守城将领们来领人。
时隔小半年又回到西北,这里的空气湿润了许多,终于不像之前那样黄尘漫天,今天空中甚至还飘着丝丝细雨。
樊蓠站在队伍里,闭上眼狠狠地嗅着土腥味。
“都什幺时候了你还满脸轻松?”站在她左边的毛小舞咬着牙直冲她飞眼刀,“进了西北军的编制就更走不掉了,怎幺办啊?”
樊蓠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看着同袍们被一个个选走,“那就在西北军里好好混呗,你这戏子还挺会耍把式的,没准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建功立业呢。”
“放屁!哎,你光说我,你自己呢?怎幺着,你也效仿花木兰呗,啊?”
“放……”差点跟他一样说粗话!
“哈哈哈,还以为你真像表面上那幺从容呢。”
樊蓠翻了个白眼:不从容又能怎样?还不如安安静静地等待时机,虽然鬼知道那个时机什幺时候出现。
不过好消息是,自打进城后,她觉得腹内轻松了许多。
近黄昏时分,已经有四万多人被选走了,都是些人高马大或者处于青壮年的男子。至于樊蓠这种矮小瘦弱的、毛小舞那种胳膊腿儿小腰都细得跟女人似的,留下来了。
毛小舞兴奋地看到了希望:“早就说嘛,我这种小身板根本不合格,你看还非得辛苦我跑这一趟。哎,夏天,这段元帅的人是比佟元帅的人靠谱哈?”
“别高兴得太早,太阳还没落山呢,指不定还有过来挑人的。”深知自己霉运附体的樊蓠已经习惯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来也选不上咱俩。”毛小舞打量着周围的人,向她盘算着其他人作为战士的优势,同时把他们自己贬损得无比弱鸡,就好像他们真的会被嫌弃地赶回家。
樊蓠默默听着,心底似乎也有种叫做希望的东西破土而出。
西北的伙食很差,但毛小舞是一边笑着一边挑剔的,“等回去了,我请你到我们仙香楼去吃!你一边喝酒,我赏脸给你唱曲,还不收你钱,我够仗义吧?”
天色已晚,段敬楼派人来安排了他们的食宿。今天算是安全度过了。
“仙、香、楼?啧啧,这名字取得……”樊蓠也雀跃了不少,“有什幺好吃的啊?我这人可挑啊!”
“多着呢!尤其是那黄金酥,咬一口能让你口水掉地上去!哎呦我都不敢想……”
“集合!”响亮的锣声从帐外传来,所有人瞬间安静,面面相觑。
“出来整队,要我说几遍?”陆念远不耐烦地掀开帘子走进来。
众人如梦初醒,呆呆地放下手中的吃食,磨蹭着向外走。
陆念远直接拔剑,“挑人的来了,你们就在西北军面前这样丢本将军的脸是吧?”
人群立即加速向外涌去。
毛小舞一把摔开饭碗,骂骂咧咧地就往外冲。
樊蓠猛地回过神,忙追上去:“你想干什幺?别惹事……”
晚了,毛小舞已经冲到陆念远旁边。
那陆将军正在跟另外两个穿着西北军军装的人说着什幺,谁都没注意到他,其中一人被他推倒在地掐住了脖子!
“时辰已经过了,你们不能再挑人!我们要回去,回去!”
可他那小身板哪制得住人家,转瞬间便被推开了。
“你找死啊?”陆念远暴躁非常地给了毛小舞一脚,伸手就要再度拔剑。
樊蓠追到跟前的时候就看到剑已出鞘,顾不得许多,她擡手就劈了过去。
对方反应极快,身子一闪、剑锋一转,她还没看清是怎幺回事,剑刃已经架上了她的脖子。
“偷袭长官,”陆念远看了看她,又转向毛小舞,“你们知道是什幺罪吗?”
“我们错了!陆将军,他、他就是太激动了,不是有意冒犯您。我们真的没有伤害各位长官的意思,借我们十个胆也不敢呐!”
樊蓠连忙求饶,同时不停地向地上的毛小舞使眼色:赶紧认错啊,平时那见风使舵的本事哪去了?
“陆将军,咳咳……算了,算了,是我们来得晚,耽误兄弟们吃饭了,他们有情绪也正常……咳!这情绪够大的……”刚刚被袭击的人走过来解围了,尽管嗓音有些沙哑,但是——
樊蓠猛地扭头看过去,脖子甚至被划破了皮。
段择脚步一顿,他以为这小战士也要攻击他呢,但很快他看到了这小子的脸。揉脖子的动作猛地停住,他缓缓瞪大了眼。
知道他是认出自己了,樊蓠不知怎地,嗓子突然有点堵,眼眶也有点热。
“快、快起开!”段择连忙拍开陆念远的剑,试探着低头凑近她,小心翼翼问:“你、你没事吧?”
鼻子一酸,樊蓠的眼前瞬间模糊了:这人简直是神兵天降啊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