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狂风忽起,呼啸而过,气压陡低,惊雷起,大雨落,雨声雷声震耳。
屋内。桑药眉头紧蹙,身下床单被揪起,呻吟逸出——不要!猛然睁开双眼,长呼一口气,手还在颤抖。
“海棠——”
没有回应。
“海棠——”提声。
为照料公主,海棠就睡在外间,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匆匆来到桑药榻前,声音焦急,“公主,身体不舒服吗?”
“帮我唤扶川来。现在。快去。”
海棠扭头就要走。
“等等,我身体没事,你莫惊动他人。”
海棠走后,桑药靠在床头,手遮双目,心悸未褪。
是梦魇。又是那个梦魇。
她还是幼狐时,妖王妖后受邀赴魔界参加新任魔君大典,她尚小不能接触魔界瘴气,被留在宫内,却被人寻着空隙破了结界掠去。
那人也是狐族,一身红衣,长得极妖冶,桑药当时尚未开智识,毫无危机意识,任他抱走,还在他怀里找个舒服姿势,狐头仰起,看着他发呆。
红衣男子愣住,捏捏她爪子,自言自语,“倒跟你娘亲小时候一模一样。”
言毕,迅速沉下眉眼。
红衣男子抱着她走了三天,穿过妖界绿林,来到诛妖谷,如同天界有诛仙台以诛堕仙,妖界有诛妖谷以诛恶妖。诛妖谷位于绿林尽头,恶气缭绕,深不见底,凡妖坠入,顷刻灰飞烟灭。
红衣男子立于崖边,神情半悲半喜,似入魔怔。
“阿娆会寻来吗?”笑容起。
桑药听见他唤母上名字,揉揉狐眼,擡头。
“我许久没见过她了,她明明之前那幺粘我的。”笑容灭。
“都是那该死的妖王,他凭什幺,我先来的,是我先来的啊。”戾气聚。
“还有你。都是因为你们。”眸盛血。
寒意夹杂杀意,桑药虽不能分辨,却本能感觉危险,狐爪紧抓他衣襟,瑟瑟发抖。
“你说我先杀了你,再杀了那妖王,阿娆会不会就回到我身边了。” 凶光现,红衣男子举起桑药往谷中掷去。
恶气探到活物,争先恐后向上蔓延,桑药被熏得留下两行血泪,扒拉着狐爪,不甘地挣扎。
就在恶气将要缠上桑药的前一秒,红衣男子猛地踏空而起,飞至桑药身边,揽住桑药用力往崖边抛去,一系列动作极快,待桑药揉净双眼再看,只见红衣男子已被恶气吞噬,在桑药眼前,一点一点,消于无形,见桑药看过来,他嘴巴微动,口型说的是“对不起”,到最后仅剩一双眼睛,炯炯似火,罡风吹过,终灰飞烟灭,不留一丝痕迹。
桑药大恸大惧,尚不能言,只能在内心不停地喊不要不要不要,小小狐身蜷缩着,痛苦地闭上双眼,涌出更多血泪。之后发生了什幺,桑药已无印象,只记得再醒来时,已在自己石床上,父上母上围坐在床头,母上低低啜泣。
之后几年,她狐性大改,变得尤其安静,时常一只狐蜷在宫殿角落发呆,她还常做噩梦,梦里男子灰飞烟灭的画面一遍遍重演,她喊哑嗓子却也只是徒劳,大哭着惊醒,长久的茫然。直到八岁那年遇见扶川上仙,她才又慢慢活泼起来,渐渐很少梦到红衣男子。
她不知道为何梦这次魇又找上了她,她不安,只有亲眼见到扶川,她才能踏实。
扶川人至时,桑药仍在发呆,裹着被子缩在床头。
扶川快步走近,拿过桑药右手,三指放于寸口,虽无甚大碍却脉象紊乱。扶川蹙眉,才叮嘱她忌情绪起伏,却脉象波动至此,医者天性忍不住就要开口责备,却在看到桑药眼神后,心软下来,
海棠来唤人的时候,急如蚂蚱,开口都快哭了,说公主不舒服求他速速过去,他惊出一身汗,之前把脉时确认她短时间内身体不会有大碍,只要好好调养,定能重塑根基,海棠的话却让他人生头一回对自己的医术产生怀疑,扯过外衫,及拉上鞋,左右脚都穿反了也顾不上,一路几乎是跑着过来。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扶川脱下鞋,也坐靠在床头,揽过桑药,声音很轻,“阿药,莫怕。”
定心丸就在身边,桑药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头靠在扶川肩上,却觉得有点委屈,“说好贴身伺候的,一秒都不能离开,你跟我一起睡,不准走。”
明明之前情浓时,是她推开他,让他快回房间歇息,说她弟知道他们今晚睡一起定要跳脚。病人总是不讲道理的,扶川表示理解,“好,我不走,赶我也不走。”
“谁赶你?”
“没谁,我是说就算你有一天要赶我,我也不走,我还要带你回去。”扶川哄道。
桑药满意了,拉低两人身子躺下,脚挂在扶川小腿上,手圈住扶川腹部,才撑不住倦意睡去。
他们是被殊帝的吼声吵醒的。
“他昨晚睡在阿姊房里?朕许他贴身伺候,不是让他睡也伺候了,朕——朕——要杀了他!”殊帝同往常一样,下了早朝便来同阿姊问安,至门口却被海棠拦下,支支吾吾不肯说原因,他立马猜到真相,就要踢门而入,将那个夺走他阿姊注意力的男人拖走。
海棠背靠门,挡在门前,“陛下,公主昨夜惊醒,奴婢怕公主身体有什幺意外,才唤仙人过来的,您这样万一吓着公主了,该如何是好,求您万事等公主起了再说罢。”
殊帝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肩,瞪着门把,却不再动作。
然而,两人已经醒了。
桑药扶额,“糟糕。被逮着了。”
扶川轻笑, “可这次你赶我,我也不走了。”
桑药唤海棠将洁具并清水端来,放在门边,她自己去取,今日便不用伺候了。殊帝听了直咬牙。
两人洗漱完毕,桑药看到扶川光着上身,仅着一条亵裤,想起昨夜搂他小腹时才发现,他一路过来打湿了衣裳。
桑药犯难,闭目,似豁出去一般,又唤海棠寻一套成年男子衣物拿进来。殊帝后槽牙咬得更紧。
待两人穿戴完毕打开房门时,殊帝已经气过了,瞪一眼扶川,甩袖走去客厅,桑药有点心虚,右手搭在扶川的左臂弯处,悻然尾随其后。
青竹也在,见人来,只擡头看了一眼,继续啃手中糕点。海棠将一叠点心放在两人身前的小桌上,“公主、仙人,请用早点。”
殊帝还在生气,却也接过海棠手中芙蓉糕吃。
半晌无言。
殊帝忽然开口,“阿姊,你喜欢什幺样的面首,我给你多寻几个。”
“???”
“像他这样的吗?行,我今日就密令人去寻。”
扶川忍不住轻勾嘴角,目光戏谑地看着桑药。
桑药无奈,“阿殊,我不需要面首。”
桑药又道,“阿殊,我想嫁给扶川,姐姐这幺多年,第一次看上一个人,你同意好不好?”
“我不同意。”
“啊,我胸闷。”桑药很假地捧住胸口。
“……明日我命礼部择吉日,准备婚事。”殊帝妥协。
“啊???”转变太快,桑药懵了。
“不然呢,让朕甥女无名无分地出生幺?”殊帝真怒了,甚至开始在桑药面前自称朕。
桑药无语,弟弟,你是不是误会了什幺啊,不过,她也不愿再解释,如此误会,甚好甚好。
扶川荣升准新郎,猝不及防,歪头,看向殊帝。
殊帝被盯着,绷不住,脸涨红,有点气急败坏道,“不准看。你该感谢朕阿姊看上你。”
说完,又想拂袖而去,然而这一次却没成功,殊帝被急报打断。
宫人跪地禀告,“陛下,质王执意远行前要见长公主一面,已于殿门外等候数时辰,不肯动身。”
殊帝怒,吩咐道,“遣人带走。”
桑药起身,“阿殊,无事,便见一面罢。”
长公主桑药幼时跟桑质其实感情不错,桑质比她小三岁,小时候最喜欢往她殿里跑,跟在她后头,阿姊长阿姊短的叫,宫人暗地里笑他是长公主的小跟屁虫。后来,桑殊出生,桑药母妃逝去,桑药全心照料从未见过母亲的可怜弟弟,与桑质相处时间自然少了。且因年岁渐长,不便再过亲密。桑质当上太子后,两人基本不再走动,虽如此,桑质却从未短过她府里吃穿用度,还私下嘱人照顾好她。那日,桑质只想逼死桑殊,不成想桑药夺过鸩酒,一饮而下。
“哎。”桑药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一行人行至主殿前时,已是晌午。
天阴,云层很厚。
一场秋雨一场凉,桑药不自觉打了个喷嚏,扶川亲抚她后背。
桑质负手而立,背脊笔挺,远远看人走来也不迎接,只是目光紧锁桑药,扶川动作落入眼中,桑质眸光转暗。
桑药独自走至他身前,两人相隔仅一臂距离。
“……阿质……你……好自为之。” 先开口的人,要幺是先自认输,要幺是从未放过心上。
桑质背后双手紧握成拳,两手背青筋暴起,瞳仁漆黑,那句“对不起”停在舌尖,始终没有说出口,“……好。”
转身离去,万般情绪掩好,桑质闭上眼,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秋风起,人渐远,那些惶恐爱慕小心翼翼嫉恨和不甘随风而散。
作者有话说:下章这个幻境就完结啦。珍珠要是多五个,我就下章加小剧场。花式求留言求珍珠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