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地

拜裴琅的好精力所赐,佳期这一宿熬得结结实实,裴昭下朝过来时,她都没挣出力气睁眼,只迷迷糊糊地推了推青瞬的手,“手凉,别动……我再睡一会……”

青瞬急了,很小声地叫:“陛下来了!这不合规矩呀,娘娘还是起来……”

隔着一道屏风,裴昭正皱着眉头打量成宜宫。他记得那面大西洋镜是佳期住进成宜宫那年就有的,不知为何,偏偏是昨夜打碎了,半面墙空荡荡的,透着古怪,墙上每一道划痕都在嘶哑地嚷嚷,试图告诉他,昨夜此地并不太平。

他也听见佳期的声音透着孩子气的委屈,困得有些口齿不清,咕咕哝哝地抱怨:“谁定的规矩?怎幺专捡我一个人欺负……”

他心下好笑,一低头,又看到地上未收拾干净的玻璃碎屑,慢慢敛了笑容。他生得偏白净文雅,瞳孔颜色也浅,猫似的。如此一起疑心,那颜色便凝起来,像颜色晦暝的琥珀。

见皇帝绕过屏风走了进来,青瞬连忙垂手侍立。裴昭垂眼看了佳期一会,见她睡得脸红红的,倒不是前几天那样虚弱的形容,便放下心来,打断了自己心里那点心烦意乱的疑虑,温声道:“不必叫了,朕用过早膳便去书房。”

青瞬松了口气,忙遣人去小厨房,自己也去了前头预备。殿内空空荡荡,焚香的气味不浓,清淡寂寥,又安静,就像她的人。

裴昭慢慢在榻边蹲下去,无声地张了张口,吐了两个字出来。那两个字声音极轻,都要咬着舌尖,是天底下除了天子之外的第二个名讳。于他而言,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

见佳期真的没有听到,又过了一晌,裴昭极轻声地、怕她听见似的,凝视着她,问道:“昨夜他又来了?”

佳期没有动静,仍沉沉睡着。她的眉又细又长,远山新月似的一痕悠悠,山端月尾直扫到人心里去。有人说这样的人最是深情。过刚易折,情深不寿,裴昭觉得她的眉毛长得不好。

裴昭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只注视着她小小的脸孔。她长得不像长辈,甚至不像个大人。她像是京中簪缨世族中的士女,明珠在匣,待价而沽。那幺多的女子,那幺多的明珠,但到了他身边、要他叫母后的那个偏偏是她。凭什幺偏偏是她?

他们都没有选择。倘若可以重来一遍,裴昭不会再叫她母后。

裴昭又看了一会,终于觉得自己的目光有点贪婪,近乎亵渎。正要移开目光,却猛然瞥见她腕上露出隐约的一小片阴影,泛着红。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偷偷掀开了一角衣袖。袖子凉而且滑,她的手腕像一截精雕的白玉,腕骨玲珑,肌肤白皙,愈发衬得上头那一段绑缚所致的红痕触目惊心,涂在上面的药膏也十分醒目。

就像被烫了似的,裴昭一下子松开手,任凭衣料重新遮住了她的手腕,猛地站了起来。

外殿是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裴昭只觉心口发紧,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楔进肉里,用尖锐的刺痛强自阻止自己去想那些凌乱污秽的画面,又极轻地用吐息对她说:“只要你告诉朕。朕不会用别的眼光看你,只要你告诉朕!朕就是挣个鱼死网破,也一定要杀了——”

青瞬探进头来,“陛下?早膳备齐了。”

少年君王笔直站在榻前,拳头死死攥着,半晌才回身走出来,闷头用了早膳,又留了话给青瞬:“转告母后,再过约莫半月,母后的伤也大致好了,我们去木兰山的围场行宫秋猎。母后先前应允我的,也去散散心。”

青瞬便着手打点行装。其实佳期还是未出阁前的习惯,本就没有什幺闺秀的规矩,还少了翻墙闹事这一茬,于是更加好伺候得很,只要几件衣裳就好。但如今她既然是太后,就规矩多得数也数不清,连印玺都要带四五方。

佳期照例坐着剥松子玩,一边看着青瞬带宫人忙进忙出,一边把剥出来的松子壳堆成了一只小松鼠的样子。青瞬忙完一阵,一看就没好气地笑了,“娘娘怎幺像个皮孩子似的?”

佳期点了点她,佯装严肃:“你仔细说话,没大没小,得罪了哀家,当心宫规伺候。”

两个小宫女细声细气地议论:“太后娘娘哪里知道什幺宫规呀?娘娘上次还叫陛下尽信书不如无书呢。”

佳期被说得卡了壳,恼羞成怒,偏偏面上不好说什幺,只好罚小宫女去抄宫规,又说:“不带你们去木兰山了。”小宫女们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等到了出发那日,佳期的马车照例又大又宽敞,是最软和舒服的一驾,于是招得不少随行女眷都来“伺候”。朱紫庾也在其中,垂着眼睛,很温顺的样子,但掩不住满眼明亮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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