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道者相爱,同艺者相嫉;同病者相爱,同壮者相嫉……人情自然也。你我走到一起,也不是全然没有原因。」这话是祁若水引了《亢仓子》,杨云生听了还笑他断章取义。
前二句不难懂,杨云生业成那年入仕,祁若水陪他下了华山、却没陪他走仕途。
祁若水跑到城郊,自己搭了个小屋、种一片小菜圃、养几只鸡,自己造家具、做得都是双人份。祁若水安然等着,等多久不是问题,他只管给杨云生准备好身旁的位置。
「后一句,某就好奇了……你我何病之有?」杨云生当年为了学习道家治世的概念,千里迢迢从长歌门登华山请益,那一趟让他结识了祁若水,每每思及总觉得甚幸。
「病在……饶不过自己。」祁若水戳了戳杨云生心口,「汝怀心魔未消、贫道为此担忧,这不是病吗?」那时候,是杨云生在朝深受小人构陷,气不过、跑来城郊找祁若水大醉一场。醉了好,醉后的世界朦朦胧胧、美丑善恶都看不清了……那夜他抱祁若水时说了很多很多,隔天早上祁若水问他回不回朝廷?杨云生说:儒林有志羁风雨,必须回去。
祁若水遂说杨云生真是有病。
即便如此,他还是替杨云生披上衣服、系上鱼袋、正了冠帽,送他离开、等他回来。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祁若水闲时便横琴膝上随意弹拨,自成旋律地哼着歌,「闲云野鹤谁人家,一琴二剑一双人……」这是杨云生的琴,被他留在祁若水这儿。杨云生说如今的乱象非礼乐能治,笙歌过度谓之淫,当今朝堂容不下他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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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祁若水总觉得十八岁的杨云生实在是很嫩的。
杨云生比祁若水要长一岁,要是不说还真看不出来。非因外貌之差,是祁若水的秉性慈蔼、言行温吞,比之杨云生那碧血丹青气盖世的模样……忘了那时是哪位小道童噗哧一笑,说祁道长真像含饴弄孙。
祁若水倒没有含着糖饴、只是笑起来特别甜,眉眼弯弯、生出两个酒窝。他看了看一旁──杨云生已练了近一时辰的剑,丝毫没歇息过。杨云生在华山那段时间展现出惊人的自律。每日定是练一时辰的剑、弹一时辰的琴、念两时辰的书。
祁若水一面欣赏杨云生舞剑、一边往炉子里加柴火。这炉子刚炼完一批和真散,趁着余火未熄,他烧滚了水,给杨云生煮茶。杨云生上华山时,行囊里带了一堆千岛湖茶,天天自己煮来喝,后来变成祁若水炼丹时顺道帮他煮。手边还有些炼完和真散用剩的金冠草,祁若水心想这草养生健气,就顺手丢了一把下去一块儿煮。
一时辰到,杨云生收了剑。祁若水的茶汤煮好了,招手叫他过来喝。杨云生啜了口就皱眉头:「有怪味。」
「是吗?」
「你尝不出?」杨云生把茶杯送到祁若水嘴边:「这千岛茶叶某自小喝惯了,一丁点儿不对某就不习惯。」
祁若水饮了口,不觉有异……虽说他确实多加了金冠草,可没想到杨云生的舌头这么娇贵。杨云生是家道中落的孩子,被送往长歌门之前过得可是富贵日子,入长歌门后的日子也比寻常百姓要好。祁若水被捡上纯阳宫之前是个孤儿,有时真觉得杨云生有些少爷脾气,但他不嫌弃,反倒觉得照顾起来格外有趣。
华山飞雪天气冷,杨云生练完剑却出了许多汗,鬓角湿漉漉地贴在颊侧,汗滴沿着他棱角分明腭骨流下。
一个人若生得好看,挥汗如雨都显得性感。最初是祁若水先主动表明心迹,杨云生问缘由,祁若水赧了下:「若说是因姿容俊美,怕郎君当贫道肤浅……然,贫道不说谎。先因为容貌,后因为……是你。」
杨云生怔了怔,「且容某想一想。」也没想太久,当晚杨云生就收拾了东西、从客厢搬到祁若水的屋子里住了。虽是文人,杨云生并不迂腐,长歌门人亦儒亦侠、多是受了太白先生的薰陶。杨云生又是道子门下,承袭了大道自然,想怎么做、就不会拘着。
他们还真是第一夜就什么都做了。祁若水的反差很大,平时温吞素雅、床上嗓子喊哑,长歌门人听觉敏感,杨云生被撩到孔孟老庄全抛了,去他妈的发乎情止乎礼,这辈子他就要这个人了。
隔天早上,祁若水觉得该给自己的腰作个法事。
在那之后,杨云生把用功之外的时间全给了祁若水。
两人都是方刚少年,大多时候都在滚床厮混,但也有不少时间祁若水带着杨云生游华山。有日祁若水带杨云生登了左近最高的山峰,那时云层已在二人脚下,落日就这么沉下去,天地都是晚霞。杨云生是江南平地人,初见此景震撼到眼眶泛红、久久说不出话。
那时候祁若水忽然想起了杨云生名字的典故: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杨云生确是这么豪情之人,他那些济天下的理想十分远大、碧血丹青之志坚定无比。从最开始他就说:他会为朝堂献上一辈子,祁若水如果受不了可以离开。
祁若水笑了笑,只说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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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云生又一次躲到祁若水的近郊宅子,这次他被伤得很重、满腔热血碎成了渣滓被践踏成泥。他抱着祁若水大哭:「某累了,真的累了!没有力气了……」去他妈的剑胆琴心,去他妈的碧血丹青,他什么努力都做了,勤勤恳恳俯仰无愧,到头来终是一场空,「非是贪恋权贵,实在是奸佞嚣张,某放不下家国,放不下苍生……」可事到如今说这些都是枉然。谗言构陷、浮云蔽日,他被圣人革了职,终身不再录用。
「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祁若水说,「贫道总以为,小至个人生死、大至家国兴亡,一切……顺势而已。人事已尽、无愧于心,便是了。」其实祁若水早就想说:杨云生,你太自大,莫把杂七杂八的不是全揽到自个儿肩上!
这话祁若水一直没说,从前的杨云生听不进去,说了徒添分歧;现在是说了无用,杨云生已经没有选择。
后来,杨云生在近郊开个了学堂,做一个教书教琴的先生,他总算住到祁若水替他备好的位置。在朝煎熬了十几年,杨云生三十多岁竟熬出一搓白发,看上去总算是比祁若水年长了。也是到这时候,杨云生闲下来了才知道祁若水前些年怎么渡过的。
祁道长专给人解心结,倒不是直言解惑,是他有股安定人心的能耐,和他说说话、种种菜、或是揹着剑去后山打打猎,回来之后心就定了,他交了很多的朋友,杨云生的学堂刚开张时全靠祁若水给他拉学生。祁道长在郊外是有些出名,三不五时就有伤心人来找他,甚至一天就三五个,杨云生在屋子里讲学,余光瞥见祁道长在院子里给姑娘家擦眼泪,有点儿吃醋。
「祁道长,好厉害,好多人喜欢……」那晚杨云生抱祁若水时酸溜溜的,害祁若水笑个不停。
其实他们最多的还是庆幸,庆幸选了彼此,庆幸当下。
毕竟当下的日子不是遥无止尽。
「天地之道,极则反,盈则损……」
刚来的,终究会来。北境兵变、中原大乱,杨云生遣散了学堂,发送积蓄让学生们逃难回家。也有几个没家可归的选择留下来,与杨云生和祁若水一起投入了战役,有一些挺过了八年战乱。
有一些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