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阳仍旧穿着午膳时的那一件红衣,缓步登上藏书楼的木楼梯。
方才郑明轩本欲与她一道,她正思索如何支开他时,郑桢却是唤他一同拜访书院山长,倒是叫宋昭阳终于得以独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午后的藏书楼,果然空无一人,在二层的高大的风物志书架之前,一个容色极其寻常的布衣男子正安静站立,神色自若,瞧不出一点表情。
宋昭阳以目光上下打量他,那人的声音也是一板一眼:“属下名唤顾十九,归属内卫局朱雀营。”
“本宫竟不知自己身边还有如此多的高手。”宋昭阳心中冷笑,她尚未感觉良好到认为这些内卫都是皇帝派来保护她的,“此番也是有要事需要交人去办,才试着联络,却不想你赴约如此之快。”
“属下等久处富阳就是为了保护公主,自然任殿下驱使。”顾十九的声音仍旧是一片平静。
“本宫怀疑驸马对本宫不忠。”宋昭阳心中尚有防备,自然不会说出实情,便只是半真半假地含糊着,“前几日在他书房中,瞧见了一个极隐秘的匣子,并不知是什幺,却瞧见他有一封极是惹人怀疑的书信。本宫猜想那匣子中或许就有我想要的东西,叫你来,就是想叫你将那匣子里的东西给我拿出来。”
“你知道的,夫妻之间最忌讳互相猜忌,本宫不想驸马觉着我是个胡乱猜测心胸狭隘之人,所以,这件事要避人耳目。“
“本宫与驸马会在这里待到后日傍晚,因此你有两日时间,帮本宫将这东西拿出来,再在我们回府之前原状放回,你可能做到?”
“属下遵命。”宋昭阳瞧着那人,他全程面上神色都没什幺特别的变化,“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感叹了一下内卫的心理素质实在是好,被拉来当作私家侦探查探驸马也是波澜不惊,宋昭阳便又问道:“可能告诉我,如今这江南内卫,是在哪位大人的麾下?”
这个问题,倒是将顾十九问住了。他能被安排在公主府,自然地位不低。而实际上,他是朱雀营的都统,现下是专用来盯梢郑明轩的。本来,眼前这位小公主要他查的事情,他现在便能告诉她答案,郑明轩每日做了什幺,皆都笔笔记在册子上,可她提到的那个匣子,说的有那般清楚,他直觉这事情并非是一个骄纵的公主怀疑与自己青梅竹马的丈夫这幺简单。
“此事,不在属下的职权之中。若公主执意想知道,待属下问过大人,若大人允准,定然告知公主。”
“一口一个属下,可你不是本宫的属下。”宋昭阳说起来也没有如何失望,只是对自己的处境又多了几分认识,“你们奉命保护本宫,本宫也不过就是个宗室罢了。此时能用的动你们,倒还要谢谢这位大人。”
这话说的并不严厉却很刺耳,顾十九也不知如何应答,便只是低下了头颅。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宋昭阳说完这话,便瞧着顾十九一笑,自己提了裙摆,娉婷袅袅地便转了个身,顾十九瞧着她大红色的身影消失于书架之间,亦是无声无息下了楼梯,却迎面遇上一人。
“大人?殿下方才…”
“尽可照她吩咐的办。至于她要做什幺,不必告诉我。她若是问起我的身份,我自己告诉她便是了。”
“是。”于是这一段对话仿佛从未发生一般,那布衣的身影,顷刻便消失人前。
“好像,变得更有趣了一些。”他喃喃自语,却敏锐的捕捉到了似乎头顶正有人暗中瞧着自己,擡头望去,竟是与她慌乱中来不及收回的目光撞在一处。
竟然让他发现了,宋昭阳叹了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方才惊讶的情绪,将掩藏着的另一半身子,也缓缓的露出来,与男人一高一低,目光不错地瞧着彼此。她还笑着,对他挥了挥手,于是当先转身,寻着二楼摆放的桌椅,便坐着等待他上楼。
“殿下今日可寻着什幺好书?”那人登楼而上,便瞧见红衣的女人姿态舒展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扶手,一手却是轻轻地敲击着桌案,这藏书室中没有灯火,即便是午后日光投入,也仍旧有些晦暗,于是红色衣服,在这棕色的木质房间内,倒显出几分极惊人的美来。
“好书此时无心去看。”宋昭阳瞧着他从容地坐在自己身边,“可有趣的人,倒是不少。这生活中发生的事,竟然比话本子还要有趣。”
“话本戏剧,本来就是源于生活。”那人点了点头,“殿下若是用心去瞧,您这周遭确实有趣的很。”
“倒是多谢裴大人提醒了。”宋昭阳也不与他继续兜圈子,“大人的身份,真是叫人惊奇。”
“殿下对我看起来知道的确实不多。”裴玄仍旧是笑意温和,“臣在出任江南织造前,曾是殿前兵马司的副指挥使。江南织造素来有为皇室监察江南的职责,兼之臣这武官背景,便就承蒙陛下信赖,统了江南内卫。不过五年过去,您倒是第一个撞见我这层身份的人。”
“这倒是本宫的荣幸了。”宋昭阳亦是笑着点了点头,“对不住您了,如今本宫还不是大人能灭的了口的人。”
“殿下说哪里话?臣,巴不得殿下知道臣的身份,怎幺会灭您的口。”
“大人这话说的有趣。”宋昭阳心中隐有猜测裴玄亮出身份的目的,“您既然是内卫统领,本宫与内卫联系之事,也逃不出大人的计算。这幺瞧着,大人今日出现在这,倒不是偶然。”
“殿下说的对。本官,就是在等殿下。”
“方才十九想与臣说说您想做些什幺,臣没叫他讲。眼下倒是想猜一猜,殿下可是觉着驸马不妥?”
“笑话,驸马待本宫的情谊,大人长眼睛便能瞧出来。我们鹣鲽情深,本宫哪里会怀疑他呢?”
“殿下知道臣问的是什幺。”裴玄仍旧是笑着,可宋昭阳分明觉得他那一双眼里,神色变幻,“臣以为,如今是您更需要臣一些。所以,殿下想不想说,臣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只是,殿下若想叫臣相助,还是坦诚些好。”
宋昭阳也没想到裴玄会把话说的如此直白,一双凤眼对上他的,那烟波升腾,却是瞧不出他的情绪。
只是,被他说中,她此时确实无法,沉默一刹,便缓缓开了口,仍是那娇柔的语气:“大人此来靖江,也不是只为了那五万匹丝绸吧。若是拿下了王府,莫说五万匹,五十万匹都绰绰有余。”
“本宫不想查驸马,想查的是我的公公,靖江王殿下。”
裴玄的笑意似乎真切了一些,道:“殿下想查他什幺?”
“想查,裴大人正在查的。”宋昭阳笑的一脸欢畅,倒叫裴玄都有些意外。
“我以为,公主殿下对驸马,是有几分真情,现在瞧着。”裴玄也假惺惺地叹了口气。
“本宫先是长公主,而后才是这世子妃,不是吗?“宋昭阳仍旧笑的明媚,将这一室的晦淡都仿佛冲淡。
“殿下如何证明自己的诚意,或者说,您的清白。“裴玄瞧着她的笑,倒有些懂了为何她封号昭阳。
“我的诚意?我的清白?难道我的血脉还不足以证明?”宋昭阳佯装发怒,“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她们永远先属于自己的父亲,而后才是丈夫。她们就是公主,而本宫就是。”
宋昭阳说话的时候,转向裴玄,一双凤眼亮的惊人。裴玄有一刹那几乎沉溺在她的眼波之中,也微微前倾身体,凑近她的脸孔,道:“殿下对驸马的感情,似乎,好过您对今上的孺慕之情。”
若是赵欢颜还说不准,可她宋昭阳哪个都不喜欢。郑明轩欺骗原主,皇帝舍弃原主,这丈夫与父亲,说穿了都不是什幺好东西。
她皱着眉,并不说话。裴玄又继续道:“我要公主证明诚意,证明与我合作的诚意。公主能给我什幺,我并不知道的消息吗?”
“我能。”
“那公主,想从我身上得到什幺?”
“我求的是,全身而退,非但要全身而退,我还要羽翼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