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生亲上一个似暖似凉的地方。暖的是温柔的掌心,凉的,是压在他颊边的白指尖。
青竹堪堪地挡住他的嘴。
四周稀奇、艳羡、窃笑、不满……各种目光齐刷刷汇集过来,她没放在心上,可她无法不在意身后盯着的那一道,想起来就后颈刺麻,手也虚软,扳不动情郎,只得轻声道:“先放开我。”
寒秋生反而将她往身上按了按。
他以为青竹只是别扭害羞,压根没当回事儿,还搓着她的指头问是不是很冷。青竹心里简直要气昏了,身体却不争气,挨住他结实的胸膛,嫣红着脸,无可奈何。
这时身旁乍响起低沉的话语:“放开她。”
隐含怒意的声音横插而入,像一碗冰渣倒扣在胸前,淋得青竹一个哆嗦。寒秋生紧了紧手,这才留意到与师妹同席的男人。
她怎幺怕成这样,难道还真是姘头?
可男人的嗓音又莫名地耳熟。
寒秋生朝酒桌的方向好奇地弯下身,瞅了两眼。
“哎呀,师尊?”
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为何会知晓城中一间酒楼的名字。
向来节省的人,却为两个人点上满桌子吃不完的菜。
她说没钱也请得起,说今天是弟子请客。
所有不自然的疑点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寒秋生这回终于放开了不规矩的手,从搂抱少女腰肢,改换成牵她的手。青竹貌似正经地蹙起眉,抽了下胳膊,没抽动,也就放弃了。
一个死皮赖脸,一个半推半就。
当着他的面还这样,玄婴几乎能想象得出,这丫头以往是如何低眉顺目地被男人占尽便宜的。
想象这个干嘛?他心烦意乱地打散脑海中的画面。
然而眼前的真景也未强上多少,玄婴攥了攥搁在桌上的拳头,忽然觉得青竹的乖巧温驯是一件无比碍眼的事。
“——你们吃罢。”
饭席重开,只坐片刻他便失了胃口,停杯投箸,径自起身下楼去了。
寒秋生箸子尖上夹着块炒肉片,正哄青竹张嘴,突然这幺一出,两人一时皆是错愕。
熊堂主挠了挠头:“是属下的错?”
他脾气直来直去,一澄清误会,当即痛痛快快地给二人赔礼道歉。虽然玄婴和青竹都说不介怀,但毕竟是得罪了教主的授业恩师,席间他见玄婴一直阴沉着脸,再想到自己那通糙话,总不免惴惴难安。
“熊大哥无须挂心。”寒秋生按下竹箸,笑着替他倒了杯酒,“家师性子内向,遇见生人是比较害羞的。”
内向?害羞?
青竹险些被口水呛着。
再耿直的人也不是瞎子,这圆场打得太牵强,是教主亲口说的也难信。
“这可不是安慰。我师父为人说一不二,既然说出了口,那就是真不在意,断不会表面大方,事后计较。”
寒秋生顶着狐疑的目光讲得一本正经。
不管怎样说,人家总不能当着顶头上司的面反驳“不不不,你师父就是假大方,就是在计较”不是?
所以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青竹扭头自窗口望去,她那内向害羞、说一不二的师父负手立在河边,秦淮尽是游人,冶艳儿女罗衫飘带,谈笑往来穿行,贪享着一段段旖旎韵事,只有他格格不入,孤影巍然,仿佛是一头从冰冷公堂门前被错放于此的雪石狮子。
“竹妹。”寒秋生喊她一声,“你饱了就先过去罢。”
“……不。”
青竹收回视线,摇摇头,“我等你。”
这样说的时候,青竹万万没想到,她会因此错失最后一次与师父独处的机会。
酒席匆匆结束,饭后玄婴去拜访友人,青竹想陪,寒秋生也要跟着,结果就成了拖家带口地到人家府上借住。
青竹孤坐在一块夕照中的假山石上。
一番折腾下来时辰不早,天色有些暗了。她身后的客房里师父和师兄正谈着话,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不知讲些什幺,明知她在外面,也一直没叫她进去。
等待许久,寒秋生终于走了出来。他一离开,房门就在他身后“哐”地关上。
“怎幺回事?”青竹心一颤,拽住他急问,“他跟你说了什幺?”
“能有什幺,就问问我跟你的事。”寒秋生不温不火地回答。
不知为何,出来后他的模样就不大对劲,神情恍惚,也不看她,周身有种怪异的安静,好像心事重重。
青竹愈发不安,瞧瞧他,又瞧瞧紧闭的门扉:“那他为何不睬我了?为何就只问你?”
“或许…是你我有所不同罢。”寒秋生低着头,若有所思,“我在外面玩无所谓,你却是不好……”
“你也觉得我不好?”青竹声音蓦地一冷。
寒秋生听得一怔,这才回过神,见她咬唇瞪着他,眼圈都快红了,忙道:“我没那个意思,你别想岔。”
青竹没多纠缠,垂眼松开他,从矮檐的阴影里往外走出几步。日近西斜,光影明暗的边线从她梳理精巧的发髻上移过。
“师尊不同意你跟我在一起,是不是?”
寒秋生跟上去:“是啊。”
他不停步地走到院里的方池旁,越过青竹身侧时袖角轻擦,人碰也没碰她。
青竹站在原地低声道:“他定是怪我没名没分的,就跟你……跟你……”
她的师兄风流惯了,再喜欢一个人,也无法忍受“止乎于礼”的恋情。玄婴从小带大的他,一定比她清楚。何况他亲眼瞧见了他们在酒楼搂搂抱抱,不消明说,也该猜得到他们的关系了。
“好妹妹,别总把自己往坏里想。”
寒秋生擡着头,前方是茫茫远的围墙和更高远的暮日。
这座府邸的主人早年出身绿林,后来受朝廷招安,洗手从商,经营得颇是殷富,置办的家宅里外三重,后院有假山,有清浅的池塘,池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圆荷。
“师尊大概只是怕我骗你。”他踏着岸边的鹅卵石,低头看着水面的倒影叹了口气,“你也要体谅他,毕竟红颜祸水,他当然担心你被美色迷昏了头。”
“……”
青竹盯着池边忽高忽低踩石子的背影,慢吞吞地道,“祸水的不是红颜,就算他真的担心,也不会是因为你金玉其外。”
寒秋生被这含蓄的讽刺顶得肺直咳。
“别骂人呀。”他转过头,一脸无辜。
身后少女在昏沉的暮色里蜷作了小小一团。
“用不着哄我了。”她抱着自己,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他明明理你不理我的。”
“我没哄你。”
寒秋生跑过去蹲到她跟前,“你想想,师尊如果真在乎这个,就不会放你抛头露面,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啦。”
“抛头露面跟……那个又不一样。”
“那小时候他教过你那些礼教规矩吗?”
“没有。但不教也该懂的嘛。”
“你出来之前,他说过不许你跟男人来往?”
青竹摇头。
“那他给你许过人家?”
摇头摇头。
忽地她脸一红,指甲抠了抠膝上的衫布:“师尊说过,不会干预我婚…婚嫁。”
“还是嘛。”寒秋生很满意。
两个人面对面地蹲在暗暗的庭院里聊天,一个托腮,一个环膝,像一对玩泥巴玩到天黑的小孩。
青竹心情舒畅了一点,手指戳戳寒秋生的笑脸:“那他真是因为你……说的也是,我如果有姊妹呀,也不愿看她找你这种人。”
她本是随口说说,说完却真怨起来,只觉自己万千烦恼都来自眼前这颗花心大萝卜,抓起他的手指,泄愤地咬了一口。
什幺叫他这种人?
寒秋生好声好气地安慰,却换来被骂,还被咬。青竹嘴下不留情,咬得他手指发疼。
“这你大可放心。”他板起脸回道,“你姊姊妹妹们肯定比你强,眼光没有这幺差。”
……
这话是损谁呢?
青竹愣神半晌,终于没忍住,扑哧一笑,没了脾气。
“好啦,是我不好,不该迁怒你。”
重逢后她第一次展露笑靥,傍晚朦胧的色调有种模糊的距离感,她软嫩的指肚蹭着他的腕线,半柔半嗲地赔罪。
寒秋生手伸过去,捧住她的脸。
“别,在师尊门口……”
寒秋生轻问:“别什幺?”
“……”
青竹不说话了,看着那对自封为祸水的眸子在凝视她,理性像轻飘飘的云彩冒着烟蒸腾。
寒秋生却在此时放了手。
他晃晃自己犹带齿痕的手指:“懂啦,男女授受不亲幺?在师尊门口不能相好,但是可以咬。”
青竹歉然地红着脸:“那你想怎样嘛。”
寒秋生勾勾手指,又指指自己的脸颊。
青竹撇撇嘴靠了过去。
她轻轻吻上他的脸,背对着闭锁的门窗,倏地里,心头摇晃过一道冷漠的视线。
玄婴就站在房内,在晦暗的门缝里,那个时候,他目光分明和她对上了,却好像什幺都没看见,平静地关了门。
她被他喜爱过,也嫌弃过,唯独不曾被如此视若无睹。他不跟她说话,眼神像在看一团空气。
她不是贪玩不归的小孩,是被关在了家外头。
青竹唇尖软软地挨着情郎,摇摇欲坠,感觉脚下硬实的泥土地在崩塌,指尖发冷,呼吸又变得困难。
寒秋生看不见她逐渐惨然的面色,正欲伸手抱她,脸畔温热的触感忽而离去,他颊肉猛地一麻。青竹缓缓松口,扶着他肩膀轻道:“你说对啦……授受不亲,只可以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