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顾夏《诉衷情》
结果~事情比想像中还棘手……水户洋平走在飘着细雨的伦敦街头,懊恼地想……
都怪他为了并购流川集团的子公司,太过操之过急,被对方逮到机会,反咬了他一口……
不过~幸好没有惊动老狐狸的样子。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次,就当花钱买教训吧……
转过一个街角,迎面走来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手上抱着一个中等大小的纸箱。
他不甚在意地与对方擦肩而过,没想到那年轻人却突然煞住脚步,往旁跨了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您好,请问您是水户洋平先生吗?」操着标准的英式英语,年轻人以着开朗的声音说道。
洋平挑起一道眉。
「有事吗?」他暗暗警戒。
在英国街头,陌生的路人,一下就叫出他的名字—一定有鬼!
「有人给我这个,」对方举高手中的纸箱。
「要我转交给第一个转过这个街角的东方人……请问您确实是水户洋平先生没错吧?」他很仔细地再三确认。
洋平蹙眉。
「我是。」他接过那纸箱—沈甸甸的,有些重量。
「谢谢你。」他自皮夹中掏出一张纸钞要交给对方。
「不不不……」年轻人摇着手。「我已经拿过报酬了……啊~对了,」
他像想起什么,自口袋中掏出一张小卡。
「还有这个,也是给你的~」将小卡交给洋平后,他朝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基本上,自年轻人一掏出那张小卡,洋平立马就知道这又是谁搞的鬼了……
那人的神通广大令他十分惊讶—
连他在伦敦都知道?!实在让他不禁要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在他身边安排了什么眼线……
洋平低头看着那张小卡,微微的诧异浮上他的眼—
同样的大眼黑猫画在右下角,同样的俊逸字迹,唯一不同的是……原本中央总写着「我等你」三个字,如今却改成了「最后一次」四个字~
什么意思……洋平陷入沈思~
猫眼缓缓自手中的卡片移到那不起眼的纸箱—他不顾来往路人奇异的眼光,将它放在地上动手拆了起来~
褐黄色的纸板一揭开,映入眼帘的物事让一向八风吹不动的他也不禁一呆—
盆……栽?!
他略带迟疑地,探手抱出那砖红色的花盆。看着那翠绿色、多缺口的柔软叶片,衬着上头鲜红色,娇艳欲滴的花瓣以及鹅黄色的花蕊……他再瞥了一眼小卡上的『最后一次』留言…….仍是一头雾水。
放弃揣测那男人心思的他抱着盆栽—目前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她—缓步地继续朝地铁站走去~
途中,一位白发的老太太叫住他。
「哎呀~年轻人…….你手上这~」老妇上上下下打量他手上的盆栽。「是报春花吗?」
洋平尴尬地笑笑—他对花花草草一窍不通,要知道这是什么花就奇了。
「呃…….应该是吧…….」他只好含糊其词。
「真浪漫哪…….」老妇露出温柔的笑,走向他,伸手轻抚着他怀中那柔嫩的花瓣。
「是要送给女朋友的吧…….『无悔的爱』是吗?年轻真好啊…….」
「不…….」咦?
「女士,您刚刚说……什么……爱…..?」心跳漏了一拍,他没发现自己抖着嗓音问着。
老妇擡眼,对上他此刻满载复杂情绪的猫眼,笑意更深。
「不用害羞啊~年轻人……欧洲报春花,花语不就是『不爱则已,爱上了就永不言悔』…….无悔的爱呀……」她的眼神闪闪发亮,仿佛一下年轻了数十岁那般。
她拍拍洋平的肩,枯瘦的手臂仍是十分有力。「这种花不能随便送人唷,年轻人……呵呵~做出这种告白,可要有跟对方纠缠一辈子的打算……」老妇笑着朝他摆摆手,转身离去。
无悔的爱…….无悔的爱…….
洋平低下头看着那微雨中轻轻摇摆的花朵。
明明收了这么多玫瑰都没感觉的,现在怎会…….他用力地甩甩头,极力压制那满上心口的悸动,以及~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和昏眩感……
热闹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空出一只手接起,用着刻意持平的嗓音道:「喂~我现在就要去机……」
对方急切的嗓音打断了他的陈述—
「洋平!仙道要结婚了~快点…….」
樱木接下来讲了什么他全没听进去—手一松,砖红色的花盆在坚硬的人行地砖上摔成碎片…….
『最后一次』…….原来……是指这个……..
坐在摇摇晃晃的小巴士上,水户洋平无意识地捏紧手中的喜帖—车子正开往捷克南波西米亚区的一座教堂~
他想起花道在电话中连珠砲地说:『机票我已经帮你订好了,车票也是,米兰你不用来了~赶快过去……』
电话另一头的他无语,唯有握住黑色机身的细瘦手指微微发颤。
去……又能怎样呢…….?
电话那一头的樱木察觉了他的迟疑—顿了顿,语气一转而为强势。
『你不是不爱他吗?亲眼看着他结婚应该更可以让他和你从此断得干干净净吧~』
一句话堵住了他所有可能不去的理由。
有道理……洋平恍惚地看着车窗外蓝天绿地的乡村景致……虽然此时的他毫无欣赏的心情…….
不过,花道只说对了一部分—
事实是…….亲眼看着他结婚、找到幸福……然后,他从此~与他两不相欠……
只是,他眼前为什么老是浮现那在微雨中摇曳的红色花瓣…….耳边又为什么不停响起那老妇的话…….
无悔的爱……吗?
小巴士在一处教堂前面停下。
洋平下了车,擡头打量着眼前这座规模虽不大,但仍是称得上雕梁画栋的教堂—那对称的拱檐,繁复的雕刻,白色大理石的外墙在阳光下闪着圣洁不可侵犯的光辉~
他推开半掩的门扇,举步进入,一擡眼就瞧见—
阳光透过天花板的彩色玻璃洒入,散成许多斑斓的光点,落在站在圣坛前的一对男女身上—将他们衬得更加光彩夺目。
推门的细微声响惊动了新娘与神父,他们两人皆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洋平暗暗吃惊~
那女子……眉目如画,沈鱼落雁皆无法形容其美丽~古有形容洛神为『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瑰姿艳逸……』,恐怕也只有洛神能与这女子的美丽相提并论。
不过……可惜的是,她脸上的木然神情,折损了她不少丽色—而~她此刻正冰冷地瞪着洋平…….脸上没有一丝新嫁娘娇羞神情,黑眸澄亮,却清冷漠寒一如深黑色的玻璃弹珠~
而~新郎……没望向他…….
高大的背影沉默地立在原地,面向着圣坛的方向~
洋平扯出一抹苦笑,定定地迎视女子敌意的眼神,找了一个最近的位子落座。
观礼的人很少…….洋平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事实上……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另外一个人也坐在下头—
仙道悠。
仙道悠时不时地撇过头偷觑他,不安与紧张皆写在脸上…….
他在怕什么?…….怕他来破坏婚礼吗?…….洋平好笑地想~嘴角却怎样也勾不起来。
神父温和的声音悠悠地在挑高的教堂中回响。
「那么……仙道彰先生~你愿意与这名女子结为夫妇吗?」
「我愿意。」不假思索的,温若水的男中音。
那声「我愿意」柔和地在挑高的教堂内回荡,回音袅袅—明明是温雅悦耳,在他听来却宛如晴天里的霹雳那般不留情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心脏…….
水户洋平捏紧拳头,咬紧牙根~忍住突如其来,无预警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狂涌而上的反胃感……
接下来神父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什么他已听不见,他只听见新娘以着与她的表情同等冷然的语调,同样回答了「愿意」两字。
仙道悠又朝他的方向看来……洋平深深吐纳了一大口气,强迫自己不闪不躲地回视对方,同时,勾起一抹虚幻欲坠的笑花……
要祝福他、要祝福他…….他早决定的…….他垂下长睫,失神地盯着自己摊开的掌—上头四个半月型的伤口已淡到几不可见~
身体上的伤口总是愈合得如此迅速,但……心的…….呢?
蓦然,腰间的一抹红映入他低垂的视野—
长指缓缓探出,拈起被夹在皮带与衬衫间的稚嫩…….报春花……
无悔的……爱……
『人都已经那么渺小了,如果还不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的话,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
那晚,旋转餐厅里,轻轻撩过他心弦的那抹嗓音,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人们总说,人在将死之际,眼前将会快速地飞掠过这一生的种种......现在看来,在濒临心死的时候,也会如此.......
他与仙道至相识以来的种种如同快转的电影一般,在他眼前一格一格地播放.......初识时的唇枪舌战,肉体上的交欢......一直到后来~他倾尽所学的教他、引导他、培植他.......一切.......都只为了自己曾向他提过一次的,那任性的、难以企及的复仇心愿.......
他......其实一直很羡慕他......羡慕他的洒脱与无忧无虑~也......一直很敬佩他.......敬佩他的专业,他的博学.......不知不觉地,他学着他的脚步,学着他的微笑,学着他举手投足的样子.......公司里许多人都说他笑起来与总裁几乎有八分相似.......
其实,岂止是相似........他从他那里学会了~用微笑掩饰心中的狠绝与强势......更有甚者,也掩饰心中满溢的感情与忧伤......这点仙道已远远不及他~所以.......在小屋门前那一役,他大胜,而,一手教导他的人,却惨败.......
虽然,他胜得凄凉,胜得无比狼狈......
他虽狠狠地践踏了他捧至他眼前的心,但他没有一刻忘得了.......他对他的好,他的调笑,他唤他的样子,他.......最后转身的背影......
他已有觉悟......这将是他要背负一生的原罪—因他是这样轻贱一份感情,也~轻贱了自己的心情.......但~现在.......他竟有一种冲动......想......
指尖传来一股湿意,他回过神......报春花的花瓣已在他无意识的使劲之下,化为艳红的春泥.......
无悔的爱.......如果~他曾经努力过什么的话,是不是.......就算最后之后还是一无所有,至少~他可以配得上『无悔』这两个字呢.......
猫眼擡起~再一次对上了仙道悠始终未调开的视线—
这次,他清楚地看见…….那澄亮的黑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名为「焦虑」的情绪~
他们兄弟俩的眼睛……真的很像……恍惚中~脑海中闪过方才见过的,另一双,相似的,只是更为冰冷的黑眸……猫眼眨了眨,迅速地掠过一丝疑惑与光亮~
会是他想的…….这样吗?
「请问…….观礼的亲友们,对于他们俩人的婚姻有无疑虑~」神父和缓的嗓音再次穿透层层迷雾,传入洋平耳中。「如果没有的话,我在此宣布…….」
「等一下~」
一直到他发现在场众人—除了新郎以外—皆注视着自己,洋平才恍然大悟……刚才出声的—原来是他!
他再看了一眼手中的红,缓缓站起身,朝着圣坛走去…….在两位新人身后约五步远处停下脚步。
「是的,孩子。」神父和蔼地凝望着他—洋平恍惚地看着他的深邃黑眼,想起另一双望向他时总是温润含笑的黑眸。
「我对他们两人的婚姻……有两个疑虑。」掌心一片汗湿,他毫无所觉,只是暗暗祈祷…….
「请说。」神父笑瞇瞇的。
猫眼中光彩大盛,拳头不自觉地握得更紧。
「第一个……」嗓音有点颤。「新郎和新娘…..是亲兄妹~」他深吸一口气。
「亲兄妹……应该不能在教堂证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