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四月,是蒋幼清意识里的第二次世界崩塌。
上一次是在她6岁那年,她出生的山城发生大地震,她的亲生父母再也不会醒来。而在蒋家被细心照料的这些年,差点让她忘了那种分离崩析、束手无策的痛楚。
接到母亲电话是在傍晚,她正对着电脑敲打论文,安静的图书馆只听得到写字的沙沙声和键盘的敲击声。幼清以为是母亲的问安电话,拔掉耳机走到楼梯转角处才接通。
“喂,妈,怎幺啦?”
不同于幼清的轻松愉快,蒋母的语气充满急切与焦虑,“小清,你爸爸出大事了,你快坐最快的一班车回家来,你哥我也让他尽快赶回来。”寥寥几句就挂断的电话,幼清甚至来不及多问,这句话像一颗巨石砸在了她心底的湖畔里,激起了惊涛骇浪,她擡头,只觉得窗外的晚霞红得一塌糊涂,红透了半边天。
临时订车票机票并不好订,幼清只买到了隔天早上最早一班车,母亲没空去接她,打车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一两点。往日热闹温馨的客厅此时空无一人,她小跑着查看每个房间,“妈,哥,你们在家吗?”以前她特别喜欢家里这栋小别墅,尤其是楼梯处的设计偏窄和深,倒有点像藏着阁楼的城堡,可如今她慌得不行,只觉得这楼梯令人头晕目眩,三层楼的房间也太多太多。
跑过了整个一层二层,幼清终于在二楼尽头的小书房里看到了宋怀瑾,他坐在地上,身边是大堆大堆翻阅过的文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那文件竟也没被胡乱地扔在地上,虽然稍有凌乱但基本还是有序摞放。“哥···”宋怀瑾在听到门响的瞬间回头,连夜赶车回家之后帮着母亲处理事务的他已经疲惫不少,眼里的血丝在黑色细框眼镜之下也遮挡不住,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微微遮住了剑眉,嘴角试图露出了他标志性的温和微笑,但掩不住疲惫与苦涩,“清清。”他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觉得说不出口,单叫了名字顿在那里。
要说容貌,宋怀瑾绝对具有祸害的潜质,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但精致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也并不完全合适,剑眉下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睫毛浓密地投下一小片阴影,小时候幼清时常趴在他怀里轻碰睫毛边撒娇。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薄唇,本该是冷冷的面相但他素日温和的气场和时常带着的笑容冲淡了凌厉五官带来的压迫感,明明是要冷情有冷情,要邪魅有邪魅,要霸道有霸道的一张面皮,不是男生女相般的秀美,而是相较俊美多了阳刚,若是他愿意,桀骜不驯的校草、严肃霸道的学长乃至薄情禁欲的商务精英都是毫无压力的路子。偏偏宋怀瑾生长在氛围和旭、父慈母爱的温馨家庭氛围里,这便让他长成了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成绩好体育佳也没让他有丝毫轻狂,可以说是万千少女梦中的温良学长,那春风化雪般的笑容就是他的标志了。
蒋幼清在对上他眼眸的那刻仓皇落泪,两人大学之后不在同一城市联系见面自然少了许多,此时四月,距离过年相见又是两个多月过去。在眼下家庭巨变的档口对上眼前曾温柔照顾、也曾让她心生绮念的年轻男子,幼清忽然觉得自己曾有过的念头荒唐至极,无论是幼时对他说不清的情愫,还是后来这几年因着这份情愫而刻意地躲避,在他这双澄澈的眼眸里似乎都是逃不掉的、也似乎是太不该出现的。这是陪伴、爱护她长大的哥哥啊。但压抑许久的情分此时又像扑不灭的火苗,蹭地一下窜了上来,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全身心依赖他的小女孩。逃不掉的是伦常理法,他眼眸纯净得让幼清觉得自己这份情愫太离奇古怪,可又温柔得让幼清觉得他仿佛也是愿意的,愿意给她所有,什幺绮念他都不会责怪,只会爱她护她。
“哥…妈在电话里说爸出事了,到底怎幺一回事?”
宋怀瑾的手顿了顿,将手里那份文件抓得更紧了些,“半个月前滨江大桥的桥面开裂,当晚发生连环车祸,伤亡惨重,专案组调查说是建桥工程质量不过关,又有人举报爸为了拿下这份招标行贿……”他擡头看了看幼清,“昨天妈打电话的时候检查组已经把爸带走了。”
幼清极力平定自己的呼吸,眼里的泪蓄起来像湖水,“不可能,我们家的工程这幺多年就是以质量出名,爸不可能办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啊!”
她的呐喊从敞开的书房门跑出去,回声好像在空荡荡的二楼乱窜,撞到墙壁又转头,再撞上另一堵墙。
何止她有这疑问呢,宋怀瑾,蒋母,牵涉其中的公司高层,围观的群众……没有谁是相信的,但又被突发的事实砸了个当头晕眩。
“你先不要着急,现在当务之急是帮妈找齐资料、还有动用所有关系查清楚真相,还爸清白。”宋怀瑾站起身,双手扶住幼清的肩膀,“会没事的,相信哥好吗?”幼清对上他清亮的墨色眸子,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泪水在想用的刹那掉下来,划过她白皙的脸庞,“嗯,我信你。”
相拥过后宋怀瑾擦去她的泪痕,“快去洗洗你的小脸,长途回来肯定累了,休息一会等我找好文件去做饭。”
幼清当然不忍心让他熬夜劳累之后又进厨房忙碌,简单做了饭菜等母亲回来。晚饭一顿一家三人吃的心不在焉,蒋母早早放下碗筷,说一会连夜开车去同省内的另一座城市找老朋友帮忙,先去收拾东西。宋怀瑾紧接着扒了几口饭说也要跟去,家里司机不在,母亲一人开夜车太累也太危险。幼清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只得收拾了碗筷跟在两人背后零零碎碎地帮忙。
他们给幼清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叫她在家整理出所有跟滨江大桥工程相关的文件,再联系蒋家一些交好的世家,只盼着有能帮上忙的人。可这案子来的太重太急,又是市里关注的焦点,幼清记不得自己找了多少资料,联系了多少人,最后也都是含糊其辞地拒绝或实在无能为力。那几天的时光变得格外漫长,直到警方的电话打到她手机上,“请问是蒋慧灵、宋怀瑾的家属吗?”
幼清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是,发生什幺事了?”这不是江州本地警方的电话,区号是邻市的,难道还牵扯到联合调查吗?
“我们是c市交警第一支队,今晚双桥高速发生七连环车祸,第四辆是宋怀瑾先生驾驶的黑色奔驰,现车内两人皆是昏迷状态,已经送去江州大学一附院急救,请家属速速赶往医院。”
·······
人们常说记忆也会撒谎,它会遗忘那些过于痛苦的经历,又或者对经历进行美化加工,这样留在脑海中就不会太伤痛。幼清想大约就是这样的吧,说起那个四月,所有的悲痛都好像隔了一层纱,模模糊糊地不再尖锐地刺伤她了。
像是:她莽莽撞撞地冲到医院、跌坐在急诊室前涕泗横流
像是:母亲很快被推了出来、面上蒙了白布
像是:哥哥的手术持续了许久、出来时还在昏迷着、面柔的护士长告诉她他死里逃生,从此要好好养护
像是:她在哥哥醒后哆嗦着说出母亲已经离开的事实、两人泪流满面,像走散森林的小兽
像是:哥哥还未痊愈,又是风口浪尖上,两人只得简单为母亲开了追悼会
······
太多太多
两人也不曾放弃为父亲的案子奔忙,那日母亲联系的旧友虽然位高权重,但不同体系下插手也是有心无力。时日不断过去,地方新闻不断纰漏关于此案的细节,每一次都有不利的因素加入,次次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但说来也是,这种事,对于不参与家族企业经营的两人来说,想要翻案谈何容易?宋怀瑾在病中心力交瘁,幼清一边照顾他一边记挂着案情进展,两个人都憔悴得不成样子。
印象中流程繁琐的检察体系,在这次案子上快得让两人心惊。
父亲很快被判刑,判决严丝合缝,不容置疑和反驳。蒋氏企业要清偿所有罚款和赔偿、蒋家的不动产被查封、动产被冻结,其余所有涉事人员也都得到相应处罚,看似这场风波结束。
两人便又去律所奔走,想要给父亲减刑。
直到
五月
江州市第四监狱传来消息:蒋氏建筑董事长兼法人代表 宋文经畏罪自杀身亡。
你见过荼蘼花吗?开在暮春时节,一场繁华艳丽的花期之后。
它们大多以纯白现世,用这最无辜的颜色开出奢华的锦簇,昭告万紫千红的离去和春天的消散。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幼清记得那年江州街边的荼蘼花开得比往年都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