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二)

陆吟夕死那年陆行朝二十一,仅仅十年后陆简就撒手人寰,他也在四十岁那年死于刀伤。陆家人死的死走的走,盛名满天下的宣阳侯府——没落了。陆行朝孤独了一辈子,仅守着记忆里的人抚慰疲惫的心,她的每一个巧笑倩兮都被来回描摹。

临死前,陆行朝回想自己一生。发现吟夕明明只在他身边八年,这八年的回忆却比剩下的十几年都要清晰鲜活,历历在目。他像一潭死水,吟夕像一颗小石子,掀起一圈圈波纹然后沉入深处。他就再次毫无波澜地静静待着。

不到四十,就满头华发。雪白的发丝如烟如瀑,是他漠然伪装下的一丝龟裂。他恨白色,陆简的白衣、他的白发,还有吟夕紧闭双眼的苍白面容,重重叠叠,昭示他们的分崩离析。

陆行朝重生在了陆吟夕来到陆家的前一天,他没怎幺猜就知道了是谁的手笔。

当天夜里,他看着自己稚嫩的少年身体,枯坐在榻旁晒了一晚的月光。他怕闭上眼再睁开,这一切都是自己死前的一场梦。

就算是梦,也让他先见到吟夕。

第二天,一如他记忆中那样,陆简领着小小的吟夕回到府中。小姑娘大着胆子和他打招呼,叫他“兄长”。那一刻,陆行朝头一次感受到过去十九年的孤寂,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他的心头。在再次见到吟夕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块巨石的存在。

他回答:“不要叫我兄长。”他本来也不想做她的兄长。

吟夕离开后,陆行朝跟在她身后来她的院子前,前世陆简也曾对着这里呆立。

“滴答。”

滴答滴答,陆行朝听到耳畔有水声,滴落他心间,那潭死水在暴雨的侵袭中荡漾。温热的水珠从脸颊滑落,酸涩的泪水让他看不清路,款款走入院子中的人影也在水光中变得模糊不清。透过泪水看到的背影,不停变换着,有时是前世第一次见到吟夕时,她胆怯的样子。有时是吟夕温柔安慰哭泣的陆行凤时,眯眼微笑的样子。有时是吟夕苍白躺在马车中,胸口中箭的样子。

这场重活一世的旅程,注定是独属于他一人的负担。他不能放任上一世的悲剧重演。

知道吟夕能听到人的心声,他谨慎地不在她身旁想前世的事,比上辈子更加寡言少语。还有那个青梅竹马裴瑾,陆行朝在他有机会进京城前,就把他赶到了偏远的北方。

陆行朝还给陆吟夕下了蛊。南疆的比翼蛊,分为一子一母两蛊,与母蛊相离太远,子蛊便会噬咬宿主的心尖。种了这蛊的两人宛若比翼鸟,不比不飞,纠纠缠缠无法分离。

让他困惑的是,这辈子陆简似乎有些不同。他认识的陆简虽然深藏不露,但并非一个邪气四溢的人。而面前的宣阳侯,变得更加冰冷,更加无情,也更加偏执……

和上一世陆简死前那几年别无两样。

也因为陆简的改变,他们早早就把吟夕纳入囊中,本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改变,却不知从哪里蹦出个梅双晟,把吟夕带走了。没了一个裴瑾,多出来一个梅双晟,难道这是无可避免的命运吗?但幸好,他还有比翼蛊,终是把吟夕完好无损地追了回来。

找到她的那夜,月光下马车中,陆行朝把陆吟夕拉进怀里,这个他在梦中做过无数次的动作仿佛一锤定音。他的人生像一个锈死的车轮,卡在吟夕死去的那夜多年,在那时才挣脱开猩红的铁锈,发出刺耳的噪音向前转动。

那些零星剥落的铁锈的残骸,就是前世的所有遗憾和后悔。

谁能想到,一柄小小的暗箭,可以把两个人从此分隔在阴阳。又有谁能想到,他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来挽回他没能挡住的一个箭头。那个血腥的窟窿同时存在于她的心尖和他的心尖,从来没有愈合过。

陆行朝低头,能看到吟夕完整的身体,没有那个可怕的窟窿。

他想他应该庆幸落泪,但泪水是为了死人而流,他的吟夕还活得好好的。他好奇吟夕听到的心声是怎样的,因为他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幺感受,胸口中的酸楚和满涨到底叫作什幺呢?他想笑却笑不出来,起码他松了一口气,这些秘密终于不用再隐藏——他可以告诉她,他穿越了多少时光回到她身旁,从黑头到白头,又从白发到青丝。

这辈子,他一定要和她白头到老,一定要。他阖眸,总是若有若无萦绕眉间的愁绪与阴郁随风无声消散,凌厉的五官在月光下变得柔和。

曾经孤独的日子逐渐透明,化为他带着吟夕驾马赶回陆家时,马蹄下扬起的一捧黄沙。

这是一个有点悲伤又有点温暖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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