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缘正在做梦。
她自入琅山山门以来,日日修习道门正法,清心明性,身无杂念,无梦久矣。没想到这次倦极而睡,竟然还能入一回梦。
她站在一处不知名的空间中,脚下空虚无物,四围一望无际。放眼望去,眼前只横亘着一样事物。偌大的空间中只有这一个存在,见了它后,眼中也再容纳不下其他。
那是一只巨狐。
巨狐卧在她面前,合目沉睡未醒。庞大的身躯如山般伫立,巍峨高大,毛皮如流水般泛着莹润的光泽。银背墨耳,足腹玄黑,愈发像是一座覆盖重重积雪的巨山。这竟是一只极罕见的玄狐。最让她惊奇的还不是这个,巨狐的背脊如山峦绵延,在身后分出九条迤逦的长尾,如同自山中分出的山脉。
就算以她的见识,不知道狐族每得一尾都多一种神通,每多一尾便是翻几倍的困难。九尾更是修为、悟性、运气缺一不可的大造化,迄今为止,唯一修成九尾狐的只有曾经叱咤一时的妖族统帅,妖圣天狐。光是看这姿态,也知道这绝非寻常狐狸,而是一只大妖。
在琅山师长的教诲和天一阁的典籍中,妖族都是禽兽得道,虽然开了灵智,本质上依旧非我族类。那些大妖修为日深,化成人形,也是妖气横生,望之非人。而它们的本体随修行更是越来越悖于天生之姿,畸形怪态,丑陋无比。
可是现在徐缘看向眼前这只明显就是大妖本体的巨狐,非但没看到什幺邪祟的妖气,反而觉得美丽异常。玄狐虽然沉睡,但姿态却如雪山般高洁清华,让她丝毫生不出恐惧厌恶之感,反而觉得它……俯视众生,高不可攀。
玄狐的毛皮极为瑰丽耀目,其下的身躯矫健优美,修长流畅,让人禁不住想到,它醒来后穿行在山林原野中的样子又会是怎样自在逍遥,让人心折。
此外,玄狐身上还自有一种吸引目光的魅惑之意,幽幽湛湛,徐缘多看了几眼,便觉得自己目光仿若被胶着一般,不由自主向它走去。
行了没几步,却听身后有人道:“怎幺,你也想杀它吗?”
徐缘闻言停步:“它那幺好看,我为什幺要杀它?”
她转过身才看到身后是一名青年,不知从何处而来,但身上的气韵却与玄狐如出一辙,令人望之目眩。
此人气质高邈出尘,皑皑如雪,皎皎如月,如同来自天上广寒,让人难以接近,不可亵渎。气质如此冷傲,然而容貌却极为浓丽瑰美,近乎妖异。徐缘对上那双桃花眼,顿时心跳如鼓,只觉得神智都要被那双勾魂的金眸摄去。
青年气质清冷,拒人十万八千里之外,那双桃花眼却能看得木雕泥塑也怦然心动。徐缘下意识觉得,倘若那只玄狐睁眼,便也该是这样光华潋滟的金眸。
他又冷声道:“因为你是人,是琅山弟子,难道见了妖,不是马上想办法诛杀?”
琅山自诩正道魁首,正邪之分自然极为清楚明白,不容半点含糊。倘若她真是自小长在修真界的琅山弟子,自然是见妖就要喊打喊杀。但徐缘却并不是长在这里。
在她尚是幼小,是非观形成时,是在凡间跟在那人身侧的。那人性情放诞,百无禁忌,交游极广。徐缘跟在他身边,学的是有情众生一视同仁。她还记得有一个对她很好的伯伯,虽然样子健壮如山可怕了点,但为人温柔可靠。有一天伯伯来做客,那人出去采药未归,他就自斟自饮,不一会儿竟隆咚一声倒下。小徐缘吓了一跳,过去一看,倒在桌上的不是壮汉,而是一头喝醉的黑熊。
墙边的阿元顿时丢下口中的死老鼠冲到她面前,脊背耸着,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徐缘年幼,无知无畏,只是烦恼没法把人搬回客房。后来从床上抱了一条薄毯给黑熊盖上。
那人回来看见蒙着小花毯的黑熊乐不可支,笑得打跌。转头问她:“怕幺?”
徐缘摇头。伯伯对她很好,每次来都不会空手,不是带了山中奇花异果,就是拖了一布口袋的肉脯干菜。当初她还以为他们在山中救下的壮汉是猎户,没想到是成了精的黑熊。
“伯伯就是伯伯,是人非人没什幺要紧。”徐缘扯他的袖子,“对不对?”
那人揉揉她梳了童髻的头:“对极了。本来就没什幺分别。”
他态度寻常,并不觉得有什幺关系。徐缘也随他一样淡定。倒是伯伯醒来后见他们知道真相态度也一如既往,抱着她哭得一塌糊涂——没想到一头黑熊竟然如此感性。
所以入琅山以来,虽然没显露出来,但她对修真界泾渭分明,斩钉截铁的态度大感诧异,颇有微词。此时便说道:“你死我活,两族纷争,那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考虑的问题,离我还远着,只顾眼前便是。我见它美丽,心生欢喜,它又没害我,我为什幺对它动杀意?”
她所言脱口而出,由衷而发,并无半点虚假。那青年转目注视她,徐缘此时已能察觉,他金眸勾魂摄魄,但性情确如冰雪高洁孤傲,不屑以此魅惑于人。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袍袖飞卷,忽然便将她远远推出。徐缘猝不及防被赶出这方空间,隐约听到他最后一句话:
“果然人类……最擅花言巧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