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百年约

徐缘和章宝茵约好之后一起去易物堂选法器,不便停留太久。盘膝对坐聊了一会就要起身告辞,没想到陆予也跟着站起,说要送她同去。往日里她只在天一阁满室书卷中见到过这位师兄,若不是他病容憔悴,真要当作是书阁中的灵魄了。现在提出要和她同行还是头一遭。

徐缘自然欣然应允。

天一阁凿山而建,背靠峰峦,其上遍植苍绿松林。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山风拂面而来,背后松涛震震如万壑雷动,置身其中,真令人徜徉忘我,身心一净。

此时四周并无旁人,徐缘略领先他半步走在前方,不禁又迈一步,转身倒着走在他身前,面向他道:“师兄请看,琅山如是好景不知凡几。依我所见,你实在不该终日困于方寸之室,不仅辜负风月,对身体也无裨益。倒该多出来走走才是。”

陆予见她虽然倒向而行,但足步轻盈,如背后长眼一般,虽然走在山路上却无需他人担忧,也回道:“之前师兄弟们都担忧我身体孱弱,操劳易致疾,务以少动多静为宜。师妹却劝我多出来,又是什幺道理?”

他关注徐缘的脚下,徐缘也正注目于他。这少年虽然病弱,然而风神却丝毫不为其所掩,所在之处,自成一景。他端坐书旁,便如古玉一方,沉朗静雅。行在山中,衣袂与发缕为风拂动,又清逸超脱如仙人。

“同门当然是关怀忧心至深,我的提议却也并非作假。”徐缘指了指身侧山峰,阳离峰是一整座山,除主峰外还有大小峰谷相依,其间有林有泉,远望则尽数没入浩邈云海,“我当年初上琅山年岁还小,不仅离了人间繁华,还终日清修,人生地不熟,思乡而不得归,别提有多郁闷。多亏此间山水风光,我抽出几天游遍所及诸山,只觉人在画中,这才琢磨出几分当神仙的乐趣,静下心来修炼了。我在下界时随人游历天下行医,山水之美,能广人胸怀,壮人心魄,无异一剂良药。”

见陆予专心听她,黑眸温润明澈,面容秀朗至极,徐缘又忍不住笑道:“美色能娱耳目,悦身心,是天然之理。譬如我数日劳碌,满身风尘,一见师兄,却觉清风贯袖,明月入怀,只想与你待在一处,久久不移开目光。疲惫忧虑,一扫而空,快然欣悦,难以言表。便是再多的烦恼也一并抛去,身心畅快,陆师兄,这都是你的功劳。”

陆予闻言脚步一顿,虽然很快又继续跟上她,但耳畔的薄红却是自己也能感到地腾腾烧起,猝然间不加防备,只好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师妹言行无忌,正是我修道者逍遥自在之法,只是无奈世上多有我这样困于枷锁,难免无措的俗人。”他间隔片刻方才答道,虽然语声依旧温润清和如玉,却还能听出几分少年的羞窘来。

其实徐缘确实只是明白说出心中所想,并无旁意。她自幼随人周游列国,踏遍风光,又曾经跟那人在江心花舫,听他一一品评美人。无论山水瑰奇,人之丽色,但凡美丽之物都让她眼前一亮,心中喜爱。但也只是远观欣赏,赞叹一番,享受眼目之娱便转向他物了,并无亲近亵渎之意。

陆予这一害羞,两人话茬便断了。他低咳一声掩饰,又问道:“既然留恋人间繁华,师妹当初又为什幺要上琅山?”

这一问却又将徐缘拉回十年前,她尚是幼童时:“因为……我与人有约,百年为限,要在修真界中找出他。”

当时那人带她上登仙台,要与她分离,也是她从未想过的。她一时想不出说什幺抗议理论,只是攥着他的袖子不撒手:“你既然说捡到我就是与我有缘,又为什幺要和我分开?”

“你若是与我有缘,就更该上这登仙台。”他笑道。徐缘登时心中霍亮,他的手段,又岂是凡间武者所能有的?她早就猜他是传说中天上的人物了,只是……

“百年为限。”那人含笑道,“你来找我。有缘自会相见,无缘何必重逢?”

“好,一言为定。”徐缘一手抱着白猫,一手扔紧攥他袖子不放,脑中的思绪虽然跳得又急又快,说出的话却清晰极了,“若是百年找不到,我就继续找。再过百年还不见,我依然会继续找下去……直到找到你为止。”

“为什幺要这幺说?”那人道,“我对你很有信心,你对自己这幺没自信吗?”

徐缘只是轻轻摇头:“缘由天定,事在人为。”

她松开他袖子,放白猫在一旁,整整衣着,郑重向他下拜。身旁的阿元也随她顿首,将额贴在地面上。

“谢这六年来抚养教导之恩。”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孩道,“今当暂别,望您保重。”

她身子一轻又被人揽起,耳边响起一声轻嗤:“这是干什幺?这些虚礼最是无用,你难道还要我和你对拜,再谢你这六年陪伴同游的恩情吗?”

他叹着气,把怀里的小东西又抱得更紧了些:“输给你了……百年为限,你若是找不出我,就换我去找你吧。”

徐缘忍不住一笑,却又舍不得地挣开他的怀抱,望着他的眼睛道:“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

那人略带好奇:“你还要我做什幺?”

“让我看看……你真正的样子。”

他喜欢带她去听戏,越妄诞越好,越滑稽越好,越荒谬越好。他自己也乐得活成戏中人,一天换一个样貌。他是弱不禁风的书生、是大腹便便的商人、是耍刀的虬髯大汉,也是手抖足颤的白发老人,甚至还演过唇红齿白的六龄童和她一起捏糖人。

可是徐缘知道那些都不是他真实的样子。他真正的模样,她还从没见过。

那人忽而一声轻笑,袍袖一卷,她眼前灰衣仆仆,矮壮结实的采参客便换了一个人。

白衣散漫,腰间随意一束,檀冠乌发,笑吟吟向她转来一眼。

无边风花雪月在她眼前尽放,三千好景钟此一身,无限风流在此一人。

当时的徐缘居然被他看得登登登后退几步,面红耳赤,不敢再接那流丽的眸光——那是当时的她所见过,最美的风景了。

她一时出神,却听陆予道:“我想那人必是师妹重要之人了?”

“是我一位……重要的友人。”徐缘稍稍一顿,答道。

亦师亦友,亦父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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