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鸶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狐。
油光水滑的黑毛,尾尖稍带点艳艳的红,身量丰长,毛发蓬松,一看就是剥皮做裘的上好材料。
她深吸口气,舔舔自己的爪子,随着顶上的铁笼一摇一晃——同样的铁笼还有很多,里面关的也是大大小小的狐狸。尤鸶不知是不是只有她才听得懂人言,总之四周的狐狸俱都痴痴傻傻,不是尖叫就是发疯扑打,有的甚至还屎尿俱下。不知是不是被喂了药。
她缩着尾巴,捂着尖嘴兀自干呕了一声,又将车把式前头和人谈天的话暗暗念了一遍——这还多亏尤鸶被逮得晚,没被扔进车厢尾——她听得那个粗浑的嗓音说:“今月这批狐狸,可是上等货色。再行进一镇,等临了前头,和郭头押的黄貂汇合,一齐送到差司府。等剥了皮、寻了买家、热烫烫的银子塞进腰包里……啧啧啧,咱哥俩可就发啦!”
尤鸶转了转耳朵,佯装困倦地暧暧低叫一声,耸着脊背颓丧地趴在笼子里,背影长且细瘦。
她不知道这是个什幺世界,也不把自己当成福运加身的主角。在她看来,活成一只狐并将作为一只狐活下去也够悲催的了,何况摆在眼前的前景还是忧远大于乐的——尤鸶是理科生,分科前本来就学不好历史。她连港澳哪年回归都说不清,更别提根据衣着打扮、车马住行来判断现今是哪朝哪代、哪姓当家了。
哎。尤鸶叹了口气,支楞在半空中的爪子迅捷而轻快地拍了拍,啪啪几声,兀地抽赶去萦绕在鼻尖的几尾大头蝇子。她小心翼翼地放松四肢,尽全力舒展着皮毛下的肌肉,用尽每一分时间养精蓄锐——她一定得逃出去。尤鸶咬牙。就算做狐狸,她也要长命百岁的。
前头两人大约是此行的老手了,对付它们不仅得心应手,行事也有自己的风格——他们并不管车里的狐狸会不会被臭气熏死,只要狐狸皮还完完整整的,能给他们卖个好价钱,他们才不关心皮毛主人的“兽权”问题——这也难怪,每一只狐狸都蹲在一个细长的笼子里,铁丝的间距窄而密,连耳尖伸出去都艰难,更别提活动了。
正因如此,这群可怜狐狸挤挤攘攘地塞在这儿,没水没食——至少尤鸶在醒过来的这几个小时里没有见到——不说,狐狸们还被吓惨了——在她眼前,就有好几只狐狸两眼发直地死死瞪着前方,要不是那几张嘴偶偶喷出的气还臭得惊人,尤鸶几乎都要以为它们暴毙当场了——尾巴下的肛门也收缩不住,任意一个小小的扭动或腾挪,淅淅沥沥的屎尿霎时淋了出来,嗞满整个车底——尤鸶敢保证!即便将这辆棚车横在艳阳下洗洗刷刷——哪怕用上最强劲最见效的消毒液,都洗不去这股骚到木头芯子里的狐狸味。
尤鸶下意识深嗅了口气,让那股骚臭味在肺里滚了一圈。耷拉着耳朵,她半嫌弃着自己的狐狸本能,半在心底隐隐打了个颤——这气味不像短短几日能造就的……换句话说,不知多少“前辈”命丧于此了。
不知怎的,尤鸶心里居然有几分悲哀。或许是物伤其类的可悲本能,或许是临近死亡的沉重阴云,她竟然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念头——干脆不作反抗,随波逐流罢了。反正活成一只狐狸也没甚意思的,死了倒好,死了说不准还能重来一次……
尤鸶迷迷糊糊的,一时垂丧极了,一时又愤慨起来。她的眼皮又沉又重,或许是疲惫,或许是摇晃行进的车厢太有吸引力。一时之间,她居然睡着了。
“喂!……你醒一醒!睁开眼睛!”
有个尖细而含糊的声音炸响在耳边,像含着一泡热烫的水滚过耳蜗。尤鸶昏昏沉沉地,陡然一醒神——“谁!”她绷着爪子嘶叫道,脊背猛然弓起,狠狠砸在铁笼上。
“……是我啊,”那个声音不知怎幺地竟有些委屈。皱皱巴巴说了前半句,又补充道:“我是三娘……阿尤,你、你又……不记得我啦?”
“你,”目光所触一片黑暗,尤鸶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她没料到自己一觉居然睡到了晚上——不自觉舔了舔嘴唇,她口中喃喃道:“……你说什幺?你在哪?!”
“哎哎哎!瞧我这个坏记性!”
黑暗中撕拉一声——似乎是布匹撕裂的声音。之后右前方陡地一亮,褪色的破旧窗几摇摇晃晃,粗略一数,上面挠了十几条带血的抓痕。在月光斜斜的映射下,铁笼、木板、兽毛、屎尿……一切都纤毫毕现。
尤鸶疑惑极了。她耸耸鼻尖,试探着追寻来人的踪迹。
出乎她意料的是,就在那如水般的皎白月色下,一只小腹稍淡、脊背黄棕灰三色参杂的尖嘴狐狸从隐在黑暗中的笼子里钻了出来。
“怎幺样?我厉害吧!”它摇头晃脑地朝她挤眉弄眼着,甩着泛红发黑的两只前爪,油腔滑调极了。
“你、你……”尤鸶吃惊得说不出话——她原以为只有她这一只狐狸会人言,没想到,居然还有相同境地的狐——结结巴巴地嘟囔着。
“嗨哟!嗨哟!”那只狐狸先是傻呵呵地笑了笑,似乎在打趣尤鸶瞠目结舌的蠢模样。接着它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又悔又恨地拍着额头,鼓着腮问:
“你你你!……你不会是又忘了我吧!”
尤鸶和它大眼瞪小眼,默了默,半晌还是点点下巴,默认般低下了头。
“哎哟!哎哟!”它又呼天抢地起来,“你你你!……你怎幺能这样对我啊!我长得也不是特别丑吧!咱们才见面多少天呐!告诉过你名字了,你转头就忘?!唉唉唉!……真是、伤了狐狸的心呐!”
“闭嘴——!”尤鸶被它吵得脑袋疼,压着嗓子低嚎道。
它在黑暗中“哼”了一声,嘟囔着说:“……你也就这臭脾气没变了!”
“你……你给我说清楚!”尤鸶摇摇脑袋,咬着舌尖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现在、是什幺状况?我们……又在哪里?”
“唉——”那只狐狸叹了口气,无奈摇头,“……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请你——!”好容易有一个了解所处环境的缺口,尤鸶急切极了,莽撞撞地从喉腔中挤出一声细细的尖叫。
遗憾的是,没等她说出口,前方的布帘一撩,先前白日里天南地北侃大山的男人之一竟钻了进来!
“闭嘴闭嘴闭嘴!”那只杂毛狐狸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低叫着跳了起来,伸爪按按尤鸶的脑袋,顺着来路迅速钻回笼子里。
“唔……?”尤鸶从善如流地低下脑袋。那男人离她的距离很近,她不敢动作,只眯着眼睛,不明所以地朝对方递眼神。
“吱吱吱吱!”闭嘴!不想找罪受就闭上嘴!
“啊?……”那张狐狸嘴里吐出一连串尖利的吱吱声,尤鸶愈发不解,愣愣再问。
“谁!——给我出来!”
岂料那弯腰似乎在翻捡些什幺的男人竟如此长于耳力,那炸响在车厢里的一声短呼,惊得尤鸶畏畏缩缩地僵成一团,险些没忍住叫了出来。
“吱吱吱!”笨蛋!蠢蛋!大傻蛋!
这三声那杂毛狐狸咬得极低,可尤鸶还是听到了。她害怕极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人类咚咚咚的心跳声擂鼓般啸在她耳旁——咬咬牙,尤鸶后腿狠狠一蹬,硬生生给了右后方那只棕色狐狸一脚。
“吱——喳!”那爪缝里挂了几缕猩红的狐狸发疯般嘶嚎起来。它似乎是嗅到什幺气味,狂躁症病人犯病般不安地乱蹬乱踢着——尤鸶险些被它挠花了屁股。
那男人敏锐极了,闻声立即将头扭向那处笼子。“我说呢……”他低低地喘了口气,再出声时隐隐挂上亲昵的笑意,“原来是你这只疯家伙啊……”
尤鸶歉疚极了。可黑暗中,让人心神不宁的脚步声压得她不敢吭声。一翻身,尤鸶装作假寐的样子,倒在笼子里沉沉打起了呼噜。
脚步声越来越近,余光中,尤鸶只看见,那只手轻轻地擡起,接着越过自己的笼子,把那只疯狐狸逮了出来。
呼——尤鸶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惊得差点咬了舌头。那男人“咦”了一声,竟把自己的笼子吊了起来!
“真漂亮啊……”
似乎是被提着转了一圈,翻天覆地中,湿热的气喷在尤鸶眼睑。那两根粗糙手指贴了上来,从下巴到背脊,颇有章法地把尤鸶上下摸了个透彻。更可恶的是,那手指主人居然挑起了尤鸶的尾巴,四下翻拣一番,笑意盈盈地点评道:“是母的啊?连屁眼也生得好呢……”
“吱!”尤鸶又羞又怒,狠狠地挠在对方虎口处。尾巴迅速一盘,将排泄口挡得严严实实。
“脾气还不小啊……”男人喃喃道。倒是没发火,伸出手拍拍尤鸶的脑袋,“爷向来不动聪明人……况且你这身皮毛,可是抵这一车了。”指腹的触感隔着皮毛停留片刻,笼子被轻轻地搁在木板上,“……得庆幸你那畜牲爹娘给了副好模样,不然,”他捏着那只吱吱乱叫,愈发狂乱的狐狸,说:“……就有你好果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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