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旧事故梦

夜半,大雨。

这雨自午后便下个不停,

也许是正身处归途的缘故,茫茫沧海之上,午夜伴雨声入眠,竟是忽梦少年时,如那些年洛水之畔听雨眠,洛水翻浪鸣溅溅。

正数风流。

那时她年轻气盛、不可一世,虽傲气凌人,但实力傍身,无人能撄其锋芒。只是洛氏平日韬光养晦,凤脉皆以洛氏常鳞凡介满地,并不将其放在眼中。如此,洛氏方能以一小家立足凤脉而不遭倾轧。

洛氏并非天资平庸之辈。相反,洛氏子弟皆聪敏踏实、明哲保身,多以辅助者的身份伴随凤脉翘楚之旁。这一来二去,也就无人在意这背后默默辅佐之人。

是以洛氏虽名望不高,却也富足安稳。

而洛孤鸿,是一个异数。

她太过出色,心性又高,王氏与萧氏有意结亲,被她悉数拒绝。

那一日,她披了洛氏家主的名号——虽然无人清楚她究竟是如何让老家主心甘情愿退位的——拒绝了三家的提亲。她一身红衣烈烈,就站在那三家子弟面前,冷眼睥睨。

「既为孤鸿,当翱九天。何堪做那笼中之雀!」

那是她最年少轻狂的岁月。

可如今想来,虽然是她导致了洛氏的灭顶之灾,但是她亦带领洛氏涅槃而生——她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

凤脉三家曾分庭抗礼,洛氏——也是有自己的荣光的。

七年前,太康五年,凤脉分支、洛水之畔洛氏新秀洛孤鸿意气矫然,一时风头无两。然乱世风雨飘摇、洛氏怀璧,遭凤脉萧氏、王氏合力绞杀。洛氏精于机关数术,洛孤鸿便只身一人,以洛氏「玲珑塔」为最后防线,用几乎自毁的手段,重创两家武脉,让王氏、萧氏一时之间只得囿于文脉,难以再对洛氏残余进行捕杀。

洛孤鸿率领洛氏残存的族人脱出凤脉,又与其周旋半年,安顿好族人后孤身归于海上,后世江湖称此事为「孤凰远隐」。

这艘华船,便是她斥巨资、倾尽一身机关之术打造而成,是她的住所,她的武器,亦是她唯一的倚靠。

船成之后,她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制作了三百傀儡。这三百傀儡,是她的侍者,是她的防卫,也是她的兵刃。

洛孤鸿远居于沧海之上,耳目却遍天下。这七年来,她操纵中原之棋,一如操纵她手中那三百傀儡,江湖偌大、山川万里,尽在指掌之间。

世家已不容她洛氏,那便在江湖杀伐,拼出一条活路来。

七年后,元康元年,凰脉洛氏在江湖兴起。而这一年,正是悲歌欲起之时。

凰脉之主洛孤鸿重出江湖,自号「沧海渡影」。

过往七年岁月如流水,已是恍然掠过。

「我乃洛氏家主洛孤鸿——」

少女声音铿然,满是孤傲。她如今依旧一身傲骨不改,似九天孤鸿、云端之凰,却也不再是当年那锋芒毕露的少年人了。

洛孤鸿惊醒时,雨打窗棂,松涛翻浪之声犹然入耳。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惊醒——明明不是噩梦,她也不会恐惧,更不会逃避那段往事,究竟是什么让她被动地逃离了那个梦境?她直挺挺地躺着,放空了一会儿思绪,终究还是坐了起来,搁下了这个问题。

经此一梦,她已无了睡意,唤了倚天过来点了灯,继续翻看从中原传来的情报,顺口问道:「还有多久才到会稽?」

「按照现在的行船速度,三日后便会到达。」倚天仍是伫立在灯影处,恭敬而乖顺。

「已经按我吩咐的,给那些人传消息了吗?」

「是,而且已经陆续收到回信的。这里有两封,请主上过目。」倚天微微俯身,将两封信双手呈上。洛孤鸿点了点头,拿过了信件,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划过他的掌心,让他心下一跳。

「主上……」倚天迟疑着,不知自己开口是否逾越,「主上应当注意身体,这般晚了,不如先好好休息,待到明间一早再看?」

「我无碍。」洛孤鸿拄着头,目光不曾离开信笺上的字,「这里暂时没有你的事了。你下去休息罢。」

「主上近些日子多操劳忙碌,不如……不如属下去做一些药膳,为主上稍作调理。」末了他瞥见洛孤鸿偷过来的目光,又补充了一句,「是上次沈医师留下来的方子。」

洛孤鸿沉默了片刻。

倚天低下了头去,正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时,忽然听她轻笑一声,将手中看完的信笺扔在案上,道:「也好。很久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了。这两天都是傀儡在忙这些,做的东西没一点人情味儿,不如你做得好。」

少年人心下欣喜,面上却压着神色:「属下这就去做。」

「倚天。」洛孤鸿叫住他,「这船上就我们两个,你陪了我九年,当年挺有野性的一个孩子,怎么如今反倒愈发拘谨了?」

倚天如今年方十七,仍有几分少年心性,却早也比先前多了太多心事。

「从前是属下不懂事。」

她拢了衣服起身,朝这边走来。少年听见了,心下一慌,连忙转身避开,却不妨被她按住了肩膀,于是僵硬地被她扳过身来,和她对视。

这是自他懂事之后,第一次这么看她。

「长高了。」

她道。

「你以前也是个沉稳的孩子。只不过那双眼睛,让我想起了野狼的幼崽。」

倚天眉心一跳。

她的眼光一向毒辣又精准,总能看出一些东西,总能抢占先机,让自己多一点获胜的筹码。

「所以我把你带了回来。武功和机关术,我都想尽了办法教你,你的剑法,我替你请了『霜雪剑』的传人来教你。」洛孤鸿抚上他的面颊,指尖冰冷,让他想伸出手去,好好地给她暖一下,「可是你这一年是怎么了?你当年的倔强劲哪去了?你看看你现在……一条败犬似的,像个什么样子。」

也许是烛火太过迷离,也许是眼前的人太过虚幻。倚天看着她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他以为他永远不会说出的话——

「驯服野狼……本来不就是妳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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