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曜国首辅擎苍大人的心情不太好,从他紧蹙的眉头就能看出来。
议政殿中,内阁大臣背上冷汗涔涔,斟字酌句道:“如今女帝陛下根基稳固,四海归心,先帝的孝期早已过去。前朝礼乐、祭典、与教化百废待兴……”说着眼神瞟过擎苍的神色,向着皇位上的明鸾拜首,“陛下应早些准备。”
明鸾端着一盏小巧的斗笠茶杯故作深沉,里面装的却是酸甜的果酱甜汤,以手袖遮蔽略饮一口:“嗯,自然是要准备的。如今帝都中掌管教化的官职还有哪些空余?”
擎苍撑着额头,霜似的神光在内阁大臣背上剐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占星台、太常司、地方的宣政院都已编满,只剩统令各处关节的国师要职。”说着擡手,点了点自己下颌。
明鸾愣了一息,连忙擦掉嘴角上残留的果酱,展开手上联名上书,诘问:“国师一职虚悬多日,本皇自然知道。你们一百三十七位要臣联名举荐九贤王,是商量好的吗?”
枢密大臣亦近前俯首:“先帝在时,九贤王便已任国师一职,数载从无差错。不仅如此,九贤王奇门数术、观卜、奥学无一不精,在其任职期间神迹缕现。这……九贤王又是陛下的王叔,人也是素有美名。此人自是最佳的人选。”
诸臣听闻,皆拱手附议。
明鸾脑仁疼,疼得嗡嗡叫。
九王辰,因贤仁之名太盛,坊间尊为九贤王。
她对辰九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是位极为温柔的皇亲。
据说辰九幼时生了场大病,一夜白了头发。他整个人站在那处,好似霜雪做的般无暇。年纪也并不长,不过比自己大上五六岁,翩翩公子,与仆役说话时都如春风在拂。
少时先帝祭祀,便是他率领群臣祭酒卜星。他立在占星台的掌天仪前手持灯火,雪白长发被风扬起,飒沓的奔星如雨掠过,天幕宛如旋转的涟漪,衬他宛如谪仙。
明鸾是嫡宗,她父皇也是嫡宗,代代相传的血统高贵矜傲。
辰九就不一样了,他的母亲不过是侍花的末等女侍,得幸未来得及册封名位,产子时便血崩而亡。
举荐辰九继任国师一职的臣子,大多都保皇一派,待明鸾很是忠心。举荐辰九,也因为他皇族血统、名声贤仁、温厚有才。因为这层,到底不好拂了这一百三十七位臣子的意思。
明鸾想了一番便觉得棘手,向擎苍投了个“救救小可怜吧”的眼神。
擎苍淡道:“都先散了罢,此事我自会向女帝陛下细说。”
见得诸人散去,明鸾稍松一口气,眼神便飘向了擎苍身上。
他一脸冷漠。
盘根错节的政治利害,没有人能比他解析得更清明。明鸾偏头问道:“首辅大人怎幺看?”
擎苍指腹叩案,不急着回答:“陛下怎幺看?”
“九王叔这人……”明鸾说起来有些苦恼,“大曜国只说他好的。我少时家宴上碰到过,那时我得了一只兔儿喜欢得很,在桥上看灯的时候,不慎把兔儿落入水里了。我……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师父立时跳下水去替我捞出来,奈何那兔儿上来时早已没了气息。”说着,轻轻拨弄着髻边的簪柄,似乎在努力回忆。
她一出神想事情就拨簪子,擎苍看得有意思:“后来?”
“后来九王叔路过,笑着唤我莫要急。他那人……亦曾是你的同僚,你见过的。他肌肤几乎没有血色,整个人宛如玉做的一样干净。”明鸾略略挑眉,“他把那兔儿接过去,伸手一覆,不知动了什幺关节。霎时春风从桥上吹过,暖意盎然,小兔儿就抖了抖耳朵醒了过来,后来又活了三、四年呢。”
擎苍并不接话。
明鸾继道:“人人说他性子好,奇术卓绝领国师一职,又是皇族血脉。当年我登基之前,有臣子谏我年幼无知,请立他为新君。”此处便说着了要害,“他便立即请奏归藩,远离帝都,风波悉数平息。”
“他为你继位让路,不好吗。”
“就是太好了。”明鸾擡起眼眸,“名声好、模样好,还有卜星观天请临神迹的才能。这样完美的人,父皇竟不避讳他,反而重用他。这说明他聪明,不仅知道趋利避害,还能做到上善若水。一个末等侍女之子,这得多幺厉害。从你这儿我才知道,厉害的人都不简单。”
擎苍轻笑一声:“你也会盘算世故了。”
明鸾拍案:“你在嘲笑我!”
擎苍啧声:“辰九此人与我同廷共事数载,我也还没摸透。”他剑眉一扬,“但要说短处,也的确没有。此一百三十七人联名上奏请封他为国师,大多数都是保皇一派肱骨,心悦诚服地认为辰九对国祚大有进益,替君分忧。当然也有浑水摸鱼的墙头草,随大流附和。”
明鸾喃喃,绞着袖口上的花纹:“我自然知道……”
“左右他做得太好,贤名在外,能令群臣时时惦记。你不立他为国师,也有人要为他另请要职。”擎苍嘴角一勾,戏谑,“岁末大宴时,诸臣还惦记着请册他为妃君一事。倘若那时有人提起,便也少不得一番口舌推辞。他却没有回帝都,便是在向你示弱。真弱假弱另当别论,轻巧巧地替你避了一桩烦人琐事,想必他也没那心思上赶着做你男人。”
明鸾冷哼一声,揶揄:“谁想上赶着做本皇的男人,首辅大人心里没点数?”
擎苍并不否认,只继道:“换了别人,但凡没点眼力,便会平地生出许多风波。也只得他这般温厚做派,拿不到半点错处。如今你师父还未归云中十六州,便如这帝都上头一把护佑皇位利剑时刻悬着。重渊将军此人对错分明,绝无偏私,旁人那里闹了策妃君的苗头,少不了诛王杖便要出手。若是以辰九的脾性,你师父的戾气也能化解无形。”
“你的意思是,先应下国师一职,召他回帝都?”
擎苍道然:“即便不是他,宗嗣大事紧要,诸臣也能想出千个百个妃君人选。不如先令他回帝都,册不册妃君暂且不论。他但凡回来了,群臣们便只顾着撺掇他,也想不起那幺许多别的。”
“这不是将九王叔召回来当枪使吗?”明鸾暗笑一声,“首辅大人好阴毒啊。”心里却是喜滋滋,“首辅如此忠臣,应当厚赏。”
擎苍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抛给明鸾:“如今元月,从明日起,七日休沐之假,不必论政听朝。按照礼法,应轮换各重臣亲贵前来伴君侍宴。”他并指略点,“名册我已替女帝陛下拟好了,只管盖印便是。”
七日休沐是素来的规矩,按理每日应选朝中各家重臣、亲贵们入宫伴君。也为趁着这七日罢朝闲暇,拉拢皇族与各世家的联系。另一方面,能够入御庭侍奉君王,于各家来说也是极大的荣耀。
明鸾自然道好,翻开名册一看:“一日:首辅府;二日:首辅府;三日:首辅府……七日:首辅府……嗯?!擎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