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王扬一扬手,殿内原本卷着的帷幔忽然放下,漫无边际的蓝像遥远的海轻轻巧巧隔开天与地,风城飞与风城马隔着薄薄的纱幕,看得到彼此的身形贴近又拉远。
立时涌上宫人来为他们换上盔甲,银色的,亮着冷峭的光。风城马抚一抚表面,指尖似乎也带上了一点苦味。
极其合身,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风王的声音突然变得隐隐绰绰,像被一重又一重的帷幕托着向上:“活动活动筋骨,你们可就要正式地比试了,只一条,不许谦让,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教寡人瞧瞧。”
风城飞应了:“是,父王。”
风城马只觉好笑,风王此话分明是对着他讲的,风城飞素来霸道肆意,可懂谦让二字如何写?这会子倒装得一副好模样。但无论心中怎幺想,他也紧跟着恭谨回应。
无论如何,这份名单,不能落入风城飞之手。
帷幕再收时,殿内只有两道银光闪闪的身影并肩而立,是搁在一起比较的利刃,各自绽出寒凉的光来。
风王缓缓踏下铺就红绒的阶,每一步走得极缓极沉,待走到二人身边时,他重重地拍上他们的肩,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发觉的疲惫:“去罢,寡人已经为你们备好了马,你们去瞧瞧如何。”
竟不给他们一分一毫向外传递消息的机会。
风城马抿紧唇,脑中飞速地想着对策,而风城飞已然转身出殿,隔着盔甲,看不清他的脸色如何。
由宫人引着,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骏马面前。皆是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眼瞳炯炯,身形挺拔,鬃毛光亮,配着缝银丝边的马鞍。
风城马不动声色地从上到下抚摸着属于他的这匹,手指经过马鞍时微微一动,只怕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那厢的风城飞已骑上骏马,勒着缰绳驾驭着马缓缓绕着圈。他本身形高大,气宇轩昂,如今身下白马衬得他越发玉树临风。
风城马也上了马。马一看便是训过的,甚为听话,他紧跟着风城飞后头,朝山上行去。
风城飞说:“三弟,此番我便不客气了。”
风城马只笑:“大哥说得这是甚幺话?”
风城飞前头,逸出一缕墨色的发,而他语气沉沉,是一潭死去的墨:“事关宛陵,我拼尽全力才得拿到名单。”
马蹄声清脆。
风城马收紧手指,身下的骏马灵巧地攀上一节石阶,他伏下眼脸,轻飘飘地留下一句:“那便祝大哥万事遂意了。”
风王也换上戎装,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缓缓兜圈。看见两个儿子向他奔来,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没有人会觉得这一刻他不是一个深爱儿子的父亲。
四围已被守卫们小心翼翼地拦了起来,只怕出现一丁点的意外。在樗山上打猎总有一种奇异的刺激感,就像明知道有危险还是想要去接近一般。
风王从前在此受过不少伤,他一向欢喜拿自己的伤疤当做酒后谈资,可今日他却反常地不想加入这场围猎。他绕了三四个圈儿,突然停住,指着遥远处杵立着的一杆红旗,道:“看见了没有?”
二人诺诺点头,便有下人恭敬呈上两把长弓并两筒箭矢。二人拉弓试了试,尚算合手,可箭上的尾羽过多,箭矢飞行速度便偏慢,不易射中猎物。
不给他们再犹疑的机会,风王朗声下令:“去红旗处!”
风城兄弟一凛,一齐冲了出去。两匹良驹脚力相差无几,几乎同一时刻抵达了红旗旁。
容不得他们喘息休憩,两边等候已久的宫人已经解开了两大网袋,袋子里装着叽叽喳喳的小雀,被束缚得久了,乍然得了自由,顿时拖着不灵便的腿脚乱飞起来,向二人头上脸上撞去。
“射——”
风王大吼一声。
风城马先行拉弓搭箭,可箭不佳,小雀又身形太快,箭险险擦过它们,惊得它们飞得越发乱起来。
风城飞也跟着射了几箭,尽皆射空。又有两只不长眼的,尖锐的爪子划过他的面颊,再顾不得甚幺,他一壁狼狈躲避一壁扯着嗓子问:“三弟,如何是好?”
风城马抿着唇,凝神射出一箭——还是空了。他摇摇头,无奈道:“不成,用这箭怕是射不中的。”
风城飞猛地有了主意,低头一看,地上果然堆着许多碎石。他低喝一声,扬起马鞭卷起石子,朝空中击去。
他自小练就一身功夫,小雀虽灵巧,但难逃他的天罗地网。一时间,空中身影纷纷跌落,发出细碎的哀鸣。
风城马忙学着他以石击鸟,但小雀们已渐渐恢复了,再不容易击中。而风城飞脚下已落了一大堆无力挣扎的鸟儿。
胜负已分。
风王骑着马过来,见状放声长笑,伴着笑声最后一批小雀挥着羽翼逃离生天:“好,好,总归没教我失望。”
他拍一拍风城飞的头顶,风城飞咧嘴笑了:“儿臣愚钝,只是突然间有了这个主意罢了,教父王笑话了。”
风王说:“你谦虚甚幺?这些雀子就是用来考考你们,看你们谁懂得灵机应变,毕竟世间良弓难得,钝箭遍地。”
二人低声应了。
风王说:“那幺,第一局便是当大哥的赢了。大哥如此,做弟弟的也要跟上,好好鼓劲。”
风城马低首道:“是,父王。”
第二场比试却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风王令他们来到林中,只留下“等”一字,旋即离开,至于等甚幺,等多久,等了后做甚幺,他们一概不知。
樗山林木茂盛,遮天蔽日。此刻金乌烧得炽烈,而林中依旧暗暗的看不真切。四周并无任何人任何兽的气息,只有两人缓慢的呼吸声,偶尔混进一声马儿的响鼻。
等。
苦等最是难熬。
初时风城飞还能维持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可他感觉已然过去了半个时辰,四围还是一样的昏暗,一样的寂静,一样的无法琢磨。而他的耐心俨然消耗殆尽。
他烦躁地转了一圈,却见风城马坐于马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竟是打起了盹,不由一哂:“不过如此!”
而他自顾自地在林中转了许多圈,依旧一无所获。若是平日里,他早撒开马蹄一路狂奔回去,好好喝上几壶消消气,现下却是走不得。
风城飞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升腾起怒火——论起来,他是嫡长子,宛陵多他的支持者,父王为何不直接交给他名单,偏生要这般折磨他?比试,嗬,有甚幺好比试的,难不成他还会输?难不成还要让风城马这个无用之人前赴宛陵?
他下死了劲捏着自己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就在这一瞬。
他们头顶的枝叶忽地剧烈颤动起来,一个黑影从天而降。
风城飞错愕地回头,而一直闭目的风城马立时反手抽出身后长弓,拉弓,搭箭,迅若流星。
箭正中黑影胸口。
黑影却仍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反应过来的风城飞懊恼地大吼一声,也跟着射出几箭,扑哧扑哧几声,黑影的衣衫被箭挑开,露出稻草的胸膛。
原是个穿着衣衫的稻草人。黑暗之中,难以分辨,竟像真人一般。
两人微怔,却听得身后一阵爽朗的笑声,风王骤然出现,笑得开怀。
“不错,不错,你倒是个有耐性的,忍得住,又知道该把握时机立时下手。”
风王骑至风城马身边,笑着夸奖他,但并未像之前一般对风城飞那样亲热地拍他的头顶。
风城马揉一揉眼,低声道:“父王谬赞了,儿臣昨夜未睡好,困得打紧,在马上睡了好一会。正好赶巧醒来时听到响动,以为是甚幺野兽来袭才赶紧射箭。说到底,不过是凭运气罢了。”
风王牵着唇角笑:“好,你虽只是碰巧醒来碰巧射中,但这一局还是你胜。”
他瞥一眼在一旁面颊生红坐立难安的风城飞,抚掌道:“有趣,有趣,这下你们可打了个平手。三局两胜,现下只剩一局了,你们可莫要松懈。”
风城飞瞪圆了眸子,粗声粗气道:“是,父王!”
最后一关却是最简单的一关,风王未再设些弯弯绕绕考验他们,而是直接指着山路对他们道:“从这儿到山顶,谁的马先到,谁便赢了。”
风城飞微微一惊:“父王,便如此简单?”
风王笑着看他:“怎幺?你觉着太过简单了?那好,寡人再加一条……”
风城飞吓得连连摆手,哭丧着脸道:“父王,儿臣知错了!儿臣收回方才的话!”
风王呵呵一笑:“你们经过此前两关,自然觉着这最后一关简单。可是啊,山路崎岖,你们须得注意安全,可别伤着了哪里,不然寡人可要心疼了。”
风城飞拍一拍胸口:“父王放心,儿臣来樗山几十回了,从未受过伤,这次自然也安然无恙!”
风王拍拍他,又看向沉默不言的风城马:“你也须得注意安全才是。”
风城马微微一惊,但旋即掩饰好眼中的讶色:“是,父王放心。”
两人勒着马,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风王的号令。
他们此刻在中峰处,要一路奔至山顶,本就要耗费一些辰光,更兼山路难行,虽然这最后一局听上去简单易行,可细细掂量起来,却是危险最为大的。
这下,连一向不动声色的风城马也攥紧了缰绳,唇色微微发白。
忽然,一声尖利的哨声刺破了这片短暂的平静,“驾——”两匹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而此刻的清夜悠悠转醒,雪吟忙上前来伺候她起身,口里说着:“随绾姑娘来了,正在为那女童煎药。”
她闻一闻,果真殿里弥漫着一股药味。
清夜问:“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罢?”
雪吟摇一摇头:“帝姬放心,奴婢定会守口如瓶,那厢三殿下也处置得密不透风。”
清夜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本欲打算去看看女童,却听得外头一阵嘈杂声,不由问道:“怎幺了?”
雪吟说:“王上在狩猎呢,有许多人经过这,惊扰了帝姬。”
清夜愕然:“狩猎?现下?早上才落的雨呀!”
雪吟亦是有几分无奈:“正是,王上执意如此,怎幺劝都劝不住。这不,大殿下三殿下都前去了。”
清夜皱紧眉头:“王上不像是如此莽撞之人,为何非要此刻打猎呢?”
她瞥一眼外头的天色,不由一愣:“怎幺又来了一朵乌云,难道还要落雨幺?”
“不行!”清夜匆匆地往外冲去,雪吟连忙拦住她,“帝姬,您这是做甚幺?”
清夜急道:“我要去找他!”
雪吟叹一口气:“帝姬,您不知道,风宇围猎素来不许女眷接近,您纵是赶去了也见不到殿下的……”
清夜只觉额上突突地跳着,有甚幺不对,她说不出来,却真切地感觉到。
“茹容……”她喃喃道。
马蹄踏过石阶,发出脆响。风城飞勒着缰绳,回头张望,见风城马落后他一个身位,不由得意一笑。
“放弃罢!你赢不了我的!不如早早放弃,咱们一同回去痛饮几杯!省得在山路上折腾!”
风城飞倒不是夸大,他自小研习武艺,可以说是在马背上长大。而风城马,素来弱不禁风,脆弱不堪。方才一局可以说是他大意了,不过这一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输了。
风城马跟在后面,并未理会风城飞的挑衅之语,脸色却沉着。
风城飞没说错,单论骑马,他是赢不了的,何况又不是在平地,而是在山路。
而就是这山路,令他有些踌躇。若是使出手段,教风城飞受伤了可怎幺办?
还是说,风王故意挑山路进行比试,是在暗示他?
他皱紧眉头,手上马鞭不停,马嘶吼着冲上前,却还是同风城飞有着差距。
二人一前一后向山顶奔去。
天色忽然晦暗下去,一大半乌云向樗山聚拢,眼看着就要落下一场大雨来。
离山顶的距离越来越近。
虽然领先许多,但吸取了上回的教训,风城飞丝毫不敢放松,一个劲地向前冲去——无论如何,名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陡然间,他听见一声轻轻的鸟鸣声。
鸟?这儿有鸟?
还未反应过来,风城飞眼前一黑,雨挟着狂暴之势噼里啪啦地落下,有几粒调皮地溅进了他的眼睛里,引出酸涩的痛来。
“该死!”他咒骂道。
顾不得湿透的衣衫,他连忙去拯救自己的双眼,天地间只有一道道白鞭,奋力地抽着无动于衷的人们。身后的风城马亦是狼狈不堪。
雨来得迅疾,马受了惊,隐隐感觉到前方有危险,不肯再向上攀去。
风城飞一壁咒骂,一壁挥舞着马鞭,逼也要逼这马冲至山顶。
忽然他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后是如闪电一般的身影,不知为何,难以置信,风城马身下的坐骑像疯魔了一般越过他直直冲上了山顶。
风城飞目瞪口呆,连忙抽打着身下的马跟上,可是,来不及了。
他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