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之灾【二】

余简揭开明鸾肩头的纱布,将药草细细敷上。

昏睡中的女子眉头紧锁,脸颊苍白得如同一张薄纸。

余简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撩袍起身,默然收拾干净杯盘汤药。一旁的侍从向前,征询道:“大人,如今御庭花苑已经开春。女帝陛下尚且还在昏睡,那花苑可好需要打理修缮?”

“将最好的花木移来,女帝陛下醒了要看。”

“那平日进贡的点心、奉茶……”

“备着。”余简锁紧手腕上的犀扣,“醒了也要吃的。”

侍从便埋头下去了。余简束好袖口衣襟,缓步从暖阁里出去,来到偏殿里头。

偌大的偏殿守卫森严,数十个执剑的玄甲军依次围合。大殿中央立着一桩行刑的木架,上头铁锁缚着一个白发的男人。

男人上身被剥得赤裸,乌黑的血渍腻着银丝长发贴在脊背,下身的袍裳早已黑红。他听见脚步声来,擡头望向余简,目光澄澈而澹然。

余简在木架前站定,冷冷道一声:“九贤王安好。”

辰九:“我要见女帝。”

余简哪怕听他口中只说出“女帝”二字,便觉恼怒起来。他冷漠地伸出手来,摊开掌心。一旁的侍从见状,双手捧上一条粗粝的荆鞭,放在余简手中。

“咳……”辰九咳出一口乌血。

余简下颌微扬,声音淡淡:“盐。”

两个侍女捧着盛满盐水的青瓷器皿,上前任余简将荆鞭沾满,便寒蝉若禁地匆匆退下。

余简微微拨松领口严丝合缝的交衽:“得罪了。”

他扬手一鞭,挞在辰九的肩膀。尖锐的荆棘划破肌肤,撕裂开污红的皮肉。霎时血珠顺着藤条四溅开来,甩落在余简的脸上。

辰九闷哼一声,虚弱地起伏喘息,渐渐合上眼眸。

“水。”余简负手,冷道。

侍从们端着冰水上前,劈头盖脸的淋在辰九身上。辰九低低闷吟一声,又回过了清明神志。

满身伤痕被那冰水一冲,一地的红污扩散开来。新鲜的伤口被冲洗干净,便露出狰狞的红色血肉。

余简凝眸端详。

那些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啪!”一鞭子又是下去,交叠错乱的满布肩背。荆棘翻起皮肉将盐水带进伤处,被余简沉默的暴怒支配,不偏不倚地落在辰九身上。

“唔咳……”辰九猛咳起来,鲜血顺着嘴角下延。

“你可有要说的。”余简冷声。

辰九胸肺之中喘鸣不停:“我要见女帝。”

余简不回答他,扬手又是一鞭下去。他打得发狠,鞭鞭到肉,恨不得将他打死在殿上。

忽然殿门被人推开,擎苍立在门槛外头,看见里头光景。

余简停下手里,将荆条放回桌案上头:“首辅大人见笑。”

擎苍撩袍往里头走去,冷冷答道:“你且打着罢。”他拂袖坐在木架左侧的椅子上,只斟茶来喝,“我听着解闷。”

“重渊大将军如何了?”余简问道。

擎苍挑眉:“占星台百尺之高,寻常人落下早已粉身碎骨。大将军虽并非凡类,但也需休养。”说着,从袖口中探出两本手誊的密卷,丢在桌案之上,“岚君走访帝都百户,逼问的、利诱的手段大多使了。能探得的也只有这些,再须详细的……”他擡手一指被紧缚的辰九,“你要问他。”

余简薄愠神色,便捡拾桌案上的密卷,逐一翻看。

擎苍扫一眼浑身是伤的辰九,见他身上密布的伤痕好似有生命一般徐徐合拢。只掩去眸中思索神色,略略正身:“今次春来,帝都屡有异象。探报得知,九贤王藩封的南边,也频繁有异事作祟。除却春秋倒序、山河异动之外,更有猛兽出山、潮汐逆起等等怪事。九贤王一直都知道,并且安排了藩地的巡防、医师,甚是减轻了徭役税负以慰民心。”

“……到底是什幺事情。”余简攥紧手上宓卷,“要刺杀陛下。天降异象自有祭祀卜官平息,他妄称一声贤王。”

擎苍摩挲下颌,神色凝重:“或许他不是要杀女帝,而正是要祭祀平息异象。而这祭祀的祭品——”他拂袖往暖阁一指,“就是她。”

余简冷笑:“荒唐。”

“你可知重渊是什幺来头?”

余简一愣:“流民遗孤。”

擎苍合襟起身,取过余简手上的密卷,展开一页:“人人都知道他孤身一人,但总也不是石头缝里出来的。岚君收买城郊四路的私伢、水寇,打听出来一件事。三十年前,有一支古扶南国方向来的流民,顺着水路来帝都安顿。恰逢梅雨时节,江上浪大风急,打翻了船只。流民数十人,只有一个小孩儿被水寇捞起。后来辗转被帝都巡防营的打更人收留。”

“是重渊大将军?”余简凝神,“你也信了那仙罗公主的胡话?就算重渊大将军是古扶南国君王血脉,那国家消失已久,造书天古神与妙音天女的后裔的传说本就无迹可寻。”

“是。”擎苍颔首,“咱们赶到占星台时,九贤王浑身皆如烈焰烧过,被重渊所触地方皆崩溃如灰烬。”说着睥睨一眼沉默虚弱的辰九,“纵然九贤王身赋异术,几日便恢复如初。可是这等景象,首席侍官大人,你觉得像什幺?”

余简默然,徐徐答道:“造书天古神莲中诞身,辨善恶惩妖邪。神身所及污秽鬼魅,皆化烈焰灰烬。”

擎苍步前两步,捏起辰九下颌仔细端看:“既然重渊是否乃是古神后裔无法证明,我们便来证一下,这九贤王是否是那污秽鬼魅。”

余简还不及答,便见擎苍信手抽出一旁玄甲军侍卫腰间锋利长剑,腕间一转刺入辰九胸膛。

辰九闷哼一声,垂下头去。

“……你。”余简蹙眉。

擎苍将剑拔出,丢在地面上啷当一声,取余简白袍边袖袂擦拭指尖:“若是死了,便以谋逆论罪。若是没死,此事便只能等他自己盘剥清楚……”

他话音还未落地,便听身后悉索声响传来。

辰九手指微动,胸口血流不止。他浑身早已被血水染透,听得一声低低的抽息,旋即慢慢擡起脸来。

“九贤王。”擎苍扬眉,“当真是个污秽鬼魅。”

辰九声若蚊蝇,目光却坚定澹然,出声已是细微而嘶哑:“我要见女帝。”

擎苍冷笑:“你是谁?”

“我自向女帝阐明。”

擎苍拂袖,伸手扼紧辰九脖颈,手上因着力而青筋拧起:“你是谁?!”

“我……咳……我是……”辰九一壁说话,一壁血流不止。

——“他是荧惑。”暖阁传来熟悉声音。

众人转头望去。

明鸾扶着门栏缓步出来,便连说话也轻缓:“他是荧惑。祸国降灾、不祥之兆的荧惑。饮紫微星血可以将荧惑封缚,他不是要刺杀我,他是要取我血饮。”

辰九虚弱一笑:“您同我想的一样敏慧。”

“九王叔。”明鸾身子一歪,落在余简臂弯之中,“你给我一个明白…封缚荧惑的是你,荧惑就是你本身。这一点,我如何都想不明白。”

辰九薄唇缓启:“……那是十二年前,家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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