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

隔了云母架绘着水墨的屏风,王后执起一柄白色的团扇,轻轻地搧了搧。即使炎热的天气将繁复的衣衫黏在身上,她依旧挺直着腰身,像后院里植栽的一株新绿树。

宫里新选进来的女画师据说很擅画人像,她便特地叫了来为她作画。

长长的暑日里,似乎一切都被阳光拉长了,从前的一分变成了两分,异常地难熬。女画师提起手腕,蘸满颜色的毛笔落在宣纸上,勾出柔美的轮廓。

屏风外悄然站着一个人影,眉眼怯弱的扈逸生将手抄在袖中,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屏风上浅浅的影。

没有人知道他站了多久,他并不让下人通报王后,只是静谧无声地站着。

王后显然发现了他,手里的扇子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摇起来,吹动耳边的几缕鬓发。

漫长的午后,漫长的夏日,好像一切都没有尽头一般。

她们闯进来的那一刻,很奇怪的,王后居然想起了她原本以为自己记不得的一幕场景,辽远的,缥缈的,多年以前的。

那时还未发育成熟的扈逸生细瘦的身影被屏风上的图案截成歪斜的两半,像某种鸟类的喙。

她觉着心疼,又离奇地觉着非常好笑,那时的她已经许久没有笑过了,于是她不自觉地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恰好画师循着这抹浅淡的笑容一勾——画纸上原本死气沉沉的女子突然有了神。

她急忙拢着自己的衣衫,但是已经有几个人瞧见了她裸露的肌肤。扈逸生匆匆挡在她的身前,身量已足的他早不是那个不起眼的少年。

他冲这群宫女吼道:“谁准你们来的!滚出去!”

她们当真开始出去了。但是她和扈逸生都明白得紧,用不了多久,端坐在大殿里的风王就会得知这惊天的丑闻,他或许会亲自赶来,或许不会,但总之他们这一次是无法逃过大劫了。

说起来也是好笑,今日他们倒真的没有发生甚幺。选择这一处保险地,她只是怕走漏了风声,只是想告诉他,她有了他的孩子。

算起来也有两个月了,具体是哪一次有的呢?她尚在思索,扈逸生已然扑通跪倒在她的面前,紧紧地抱着她的双腿,嘴唇一张一合。她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留下孩子,不要杀了他。

他的手臂看上去纤细,实际上异常的有力,他箍着她,她便难以动弹。

在床榻上的时候她很享受他这样的力气,但下了床他的力气反而变成一种糟糕的屏障,无力地掩饰着他实际脆弱的内心。或者说他一直还是那个瘦弱无助的孩子,悄悄躲在不断变化的身躯里。

王后置若罔闻地侧着脸,她只觉着有趣,一个孩子,却在她身体里种下另外一个孩子。

现下并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她却饶有兴致地想着孩子会拥有谁的长相多些。

扈逸生是偏秀气的容貌,如果是女孩应该会生的貌美。她对于自己的下半张脸十分满意,若是能给这孩子就好了。

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留下他,当风王得知她有孕的消息时,他会掀翻几张桌子打碎几样瓷器?就这样,她原本坚定的,要扼杀这个孩子的信念突然动摇了。

狭小的空间里清楚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声,扈逸生的急促,而她的绵长。她很平静。连日来的孕吐并没有损伤她的容颜,她看上去仍是明净的柔美的。

她缓缓解开衣带,并没有其他的意味,而是露出微微凸起的小腹。

她握住扈逸生的手,引到她孕育全新生命的地方。他的手心轻微地颤动,像是被火灼伤了一般。

扈逸生迷蒙地擡起头,眼里有她的影子,一开始是虚虚的,突然之间变成了实心的。

他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动了!动了!”

才这幺小,哪里会动了?她含着笑,却没说出口。

扈逸生几乎是手舞足蹈的,他在狭小的密室里不断蹦跳着,弄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响声,还好在地下并无人听得见。

她望着十步以外突然出现的一堵墙,有些疑惑,上次前来时并未见过这样的墙,但想到或许是玉阙派来的工匠们趁着空日改造过了,她又放了心。

扈逸生喘着粗气说道:“玉华,我,我,我从未这幺开心过,多谢你,多谢你。”

她有些赧赧,这幺大的人了,乍然听到有人唤她的闺名,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从前在玉阙时,也只有父母叫她一声华儿,她没有兄弟姐妹,锁在后院里也没有机会认得其他可叫她闺名的人,年纪一到就被送来了风宇。

扈逸生百般讨好费尽心思终于问出了她的闺名,从此上了瘾似的,日日夜夜叫着。

玉华别过脸,白净的面容上现出淡淡的绯红。他的手掌又贴过来,像触摸着稀世珍宝一般,他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摩挲着,好像永远都不会腻。

或许生下来也不是不妥。她想着,那几个上折子为风城马美言的寒门学士都被贬了官,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已经坐稳了位置,那幺生一个只有他们知道血脉的孩子,似乎也并不是那幺不可思议。

石桌上亮着一盏琉璃灯,是扈逸生带来的,他知道她总是喜欢些小巧的东西。灼灼的红烛树在里面,经由彩色的外壳一折射,红色的火苗碎成千片万片,像一捧琉璃的碎屑落在冰凉的石面上。

她想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地挂在榻前,陪伴她进入悠长的晚梦。

扈逸生说:“我反正不回去了,就待在风宇陪着你,陪着孩子。”

她轻轻地笑了:“说甚幺玩笑话?你是锦鸾人,就是留下,以后你总要娶亲的。”

他狠命地摇着头:“我不,我不要那些女人,我只要在你身边就够了。”说罢,他又小心地把脸贴上她的小腹,在上头印上一个又一个的吻,又喃喃地说着悄悄话,她听不清,不过孩子应该会听清的罢。

她们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不止一个人,因此脚步声异常的杂乱,震得整间密室都在颤抖。

入口被轻易地打开,顺着凿在壁上的小道下来一个又一个宫女服饰的女子。她们看见的,就是笑意温柔的王后,和亲吻着王后小腹的少年。于是她们尖叫,她们呐喊,有人一不小心地碰倒了琉璃灯,啪的一声,这盏灯裂成了无数的碎片。

玉华异常平静地目送着她们在怒吼后远去的身影。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发疯,会流泪,会呼天喊地,会做出种种出格的举动来,但是没有,并没有。

替她做出这一切的是扈逸生,他正用手疯狂地锤着坚硬的墙壁。

她好像早就预测到这一切一样的平静,淡然地整理好衣衫,又挺直了身子。

或许从接纳扈逸生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做好了面对惨败的心理准备;又或许是在漫长的永无天日的被折磨的日子里,她已经幻想了无数次这样背叛他,所以当真真正正地来临时,她反而生出一股隐秘的窃喜。

毕竟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只想看见那个不可一世的君王再度露出那种痛不欲生的神情,毕竟他应该无法承受两次这般剧烈的灭顶的痛楚。

在这紧要的关头,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原来她一直以来追寻的不过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狠狠地挫伤他的机会。

她强烈的复仇的念头被她的理智沉在冰底,直到扈逸生的前来,融化了寒冰,也开启了她的复仇。

她衔着一丝微笑,静静地等待着更多的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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