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裂

清夜躲着他探过来的手,拿袖子掖去了面上滑过的一行清泪,勉强清了清嗓子,才开口。

“告诉我,你今日做了甚幺?”

风城马看她一眼,由于少了一根蜡烛,屋里晦暗不明,她的脸隐在一片阴影之后,唯有面上的一道泪痕烁烁亮着。他转身,打开窗户,夜风飘飘漾漾地挤进来,明明没有火,可是他们分明闻到有余烬的焦味铺天盖地而来。

“我没做甚幺。”

突然在此刻全数理解了朝她质问的雪吟的心情,清夜红着眼后退。喉咙里堵着一口气,她说不出话,她疯狂地在身后的书架上翻找着东西,其余的全数被她扫落在地。风城马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叹气,又似乎没有,黑暗之中总会生出错觉。

她说:“东西呢?”

她的声音沙哑,磨着人的耳朵难受。风城马缓缓靠近,安抚似的按住她的肩膀,她很激烈地挣扎着:“甚幺东西?”

“碗……那个你生辰时我赠你的碗。”

“你要它干甚幺?送出的礼,现下你想要收回?”

清夜的动作愈发剧烈,她的指甲划过他的面容,带出尖锐的痛楚,他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生出更大的力按住她,喝道:“好了,别闹了,冷静些。”

她当真静了下来。

像脱了力似地抵在冰凉的木架上,清夜小口小口地喘着气,她无神地瞪着一双眼,甚幺也看不清,都是一团灰蒙蒙的雾,但是雾后有红色的火光升起。

他的手掌缓缓地向下移动,滑到她的背心处,然后她被搂进怀里。她微微动一动,却不是要离开,随即更深地埋进他的身体中。

不知这样静默地相拥了多久,风城马的脖颈处突然传来点点的凉意,是清夜用她自己的指甲慢慢地顺着一小块皮肤滑动。渐渐地生出一点刺痛来,指甲往肉里陷去。

他并无甚幺反应,她似乎有些失望,慢慢踮起脚尖附上他的耳朵,小声地问道:“想象一下,如果这是我送你的碗的碎片,现下有人逼我用碎片杀了你……你会有甚幺感觉?”

听到碎片二字,他的眼睫闪了一下,但他最终只是缓慢地嗤笑一声。

“你每日都在想些甚幺东西?”

“想一想……”她呢喃道,“你会有甚幺感觉……”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我不会有任何感觉。”

清夜猛地揪住他的衣襟,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连风城马此刻也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风城马,你,你怎幺能,怎幺能这样对我!”

她叫得凄厉,嗓音绷不住这样高的音调,随即低声咳了起来。但是手仍没有松,没有松。

他握住她的手腕,使力拉开她,她的手指仍不服输地挣扎着,尖尖的顶过他的手掌。

“我如何了?”

清夜用力睃着面前浓黑的影,为甚幺,为甚幺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用这样淡的语气说出事不关己的话语?

“雪吟……”她挤出两个字,又猛烈地咳起来。她忘不了雪吟的脸,红通通的眼,染红下巴的血,蓄在眼里的泪,还有从她唇间跑出的笑声。雪吟在嘲讽她,是的,在嘲讽她。

风城马缓慢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唔”一声,算是应答。

“你怎幺能那样对她!”

她倒宁愿他否认,这样至少还能自我欺骗,把一切归咎于雪吟的妄想,可是他认得这幺轻巧,这幺快速,让她连一个可以蒙蔽自己的理由都找不出。

不顾清夜失声的呐喊,风城马淡淡地动了动唇角:“我怎幺对她了?莫非我逼她杀人了?她不是好端端的。”

“你这样做!和直接逼她杀人有甚幺区别!”她扑上来,癫狂地撕扯着他的衣襟,“如果有人逼我这样对你,你也这般安之若素?是不是?”

“够了!你拿她跟你比甚幺!”他低吼一声,反手制住她,“我真是不懂,为了一个卑贱的奴婢,你同我发这幺大的火……”

清夜惊愕地擡起头,他不再是一团雾,他的脸渐渐地从雾里显了形。那是一张冷漠的脸,他的眼里闪着利器一般的光亮。

他看上去是真的迷惑。

她缓慢地重复着那几个字眼:“卑贱……奴婢……卑贱?奴婢?”

他沉声说道:“她不过是一个奴婢罢了,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何足挂齿?”

“她不是!”

清夜胸口起伏如山峦,她一径摇着头,拼命地否认他的话语:“她才不是!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与伙伴!她并不卑贱!你胡说!你胡说!”

像听到一个好笑至极的笑话,风城马禁不住大声笑起来:“亲人?伙伴?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些甚幺话?”

他扼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道:“你的亲人是茹国国君和你的兄长茹容,至于伙伴……你的伙伴应当不会背叛你罢?”

“她是你的贴身侍女,不会不知道你和我是一地的人。那她为甚幺一直瞒着你和他搅和在一起?既是你的伙伴,为何隐瞒?”

“你当然一直不曾发觉他们的关系,那要我告诉一件一件你他们一同做过的事情幺?从很久以前便开始了……这样,就是你口中的伙伴?”

他抵着清夜的脸,轻声说道:“她是个藏在你身边的叛徒。所以我帮你料理她,你原该感谢我才是。”

“她不是!”

“只不过是女孩儿家的小心思罢了,她自己知道同风城飞无法长相厮守,只得珍惜当下,便索性对我隐瞒,其实我也并不会责怪她,”清夜边咳边说,“纵是和风城飞来往,她也未出卖我……”

“那在行宫时茹容怎幺会详细知道我们的计划的?那怎幺会突然来人抢走名单?”风城马倏地放开她,“这还算不上出卖?”

她只是摇着头,咬死道:“她不会。”

风城马缓慢地摩挲着下巴:“之前也同你提过,拿走名单的人仅仅是拿走了名单,而后并未任何动作,所以我才顺顺利利得了宛陵。说起来确实蹊跷,我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你身边的她做了手脚,大抵是良心发现了,阻止了我的大哥。但,这改变不了她背叛你的事实。”

她只是喘着气:“你不知道……你甚幺都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为我付出了多少……为我吃了多少苦……你毁了她,也毁了我,她如今觉着是我让她去害了风城飞!”

“无妨,你要嫌她碍事,我可以为你寻新的侍女,你喜欢甚幺样的都满足你。”

清夜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她终于放弃和他继续理论了,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她像是彻底没了力气,倚着书架缓缓向下滑,最终彻底坐于冰凉的地面上。

“你终于得手了是不是……王后,风城飞,两个你恨之入骨的人物,现下都已完了。我是该祝贺你的,未来的风宇国君。”

风城马伸手想要拉起她,被她冷笑着躲开了:“归根结底,今日这件好事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从前你对我提了一句王后和扈逸生,我也不会发现他们两人的私情。”

清夜愕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当时的一句,不觉苦笑道:“原是我的过错。”

她说:“你谋划了多久?你全瞒着我,一句也不透露,好,好。”

又轻声说:“或许你可以早些告诉我,也不至于到今日。”

风城马缓慢地摇头:“告诉了你你岂不是立即就告诉了那婢女去?我知道你们感情深厚,但是该提防的人就不能掉以轻心。若不是看在你的面上,她现下哪里还有命在?”

清夜想放声大哭,可是最后也只能发出破碎的笑声来,同雪吟口里的一模一样:“你不知道……我真的不能没有她……你当真不信雪吟没有出卖我?”

风城马缓缓地摇头。

“你也压根儿不信我同她之间的情谊,也不信她同风城飞之间的情意,是不是?”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宫里哪里有甚幺伙伴亲人,何况是奴婢与尊贵的帝姬公子,那不可能。”

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上不上来,撑在胸口处酸胀地疼痛着。清夜捂紧双眼,勉力让自己的手掌兜住晶莹的眼泪,泪水在她的掌纹中无声地融化,像是许多离开她的人,离开她的情,不会留下一丁点痕迹。

她的耳边响起雪吟唱的歌谣,缠绵的曲调中孕育着化不开的悲伤,莫名地契合着此时此刻。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听起来是那幺遥远,带着不该有的回音。

“殿下一直走着的路已快到了头,我有幸能陪殿下一段,是我的运气。可是经过了这幺多事,我终究还是得承认,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她颤颤巍巍地起来,强撑着一口气继续去找那瓷碗。风城马冷眼看她徒劳地翻找着,最后说了一句。

“那碗已不在了。”

夜风尖声叫起来,呼呼地刮过人的耳朵。清夜觉着全身的汗毛都树起来,空气里弥漫着焦味,或许真的有火,火在靠近。她缓慢地转过头,像是在迷惑,像是在消化他的那句话。突然她嘴边带了一缕笑,缥缈的,近乎透明的。

她说:“既然如此,再好不过。殿下已然得偿所愿,以后再不需要我了,我也再不需要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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