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心子弹(四)

猎鹿枪与烤火刀(上)

“抱歉。我……”

人群退让开一条道,好似嘴角挂着残羹的鬣狗给踏步而来的雄狮让路。年久失修的木制地板边沿微微翘起,仿佛烈日曝晒下皲裂的土地,底部透出蠹虫攀爬蛀蚀的砂痕,那双尖头靴踏在其上碾出咯吱细响。心脏鼓噪得几乎要负荷,伊丽莎白猛地擡起头,以故作轻松的笑声盖过血液中的嘈杂,“――我酒量不太行呢。”

“浪费东西可不好。”土/耳/其男人懒散地耸了耸肩,“我的家乡有俗语‘一勺盐也是珍贵的,因为它能调好一锅汤’。”

伊丽莎白微微躬身,在每个音节中塞进诚恳的歉意,“我很抱歉。”

男人点点头,目光从她肩上挪开。海盗们重新簇拥上去,一点儿不和谐的音符迅速沉没在热情嘈杂的协奏曲中。

伊丽莎白悄悄退到柱子的阴影中,将呼吸压得又轻又缓。她隔着昏薄的灯光打量他,塞迪克·安南,大名鼎鼎的北/非海盗首领。在那些被地中海的咸风和潮鸣演绎得诡秘不定的传闻中,他模仿维京人将抓来的基/督/徒制作成血鹰,沿袭着古老的海盗传统在叛徒耳朵里灌入滚烫铁水,如今形状恐怖的土/耳/其人走出迷雾缭绕的传说,举着酒杯与属下对饮,偶尔拍拍年轻人的肩吐出几句勉励之词。他看起来不那幺年轻,爽朗大笑时有种独属年长者的亲和力,仿佛萨赫勒荒原上经烈日洗涤的干燥沙砾。

基尔伯特在她耳底哼笑:“你是不是觉得塞迪克看起来很好相处?”

在海军中混迹多年的伊丽莎白倒还不至于天真地以貌取人,她耸了耸干涩的喉口准备吐出否定的答案,尖锐的爆炸声骤然响起,将刚刚放出的气音犁得支离破碎。擡头木桌上融成一滩的玻璃片和啤酒液映入眼帘,土/耳/其男人扬了扬冒着烟缕的老式火枪,冲围观者露出宽宏随性的笑容。

“‘猎鹳游戏’,”基尔伯特向她解释,“在规定时间内对同样的目标物进行射击,命中率低的那方会被迫充当下一轮比试的靶子。”

“靶子?”伊丽莎白克制住拔高的音调,“射中了怎幺办?”

“死呗。”基尔伯特将这音节咬得又轻又缓,几乎抹除了他原本涩硬的德语口音,只听声音伊丽莎白都想象得来他懒散耸肩的模样。人群嘈杂,转眼就有一个倒霉蛋被捆住四肢吊在墙上,颤抖的身体仿佛标本针下还未死透的蛾子,作为烫手山芋的火枪在海盗中飞速传递,这个时候,又怎会有人敢去应战。

传到伊丽莎白手中时,她有短暂的犹豫,她的任务是探查消息,节外生枝并不是明智之举。谁知就在她想把枪塞给下一个人时,土/耳/其男人稍显不耐的声音如流动的沙丘盖过一切窸窣碎语,“别推诿了,现在拿到枪的人是谁?站出来。”

伊丽莎白盯着手中那支火枪半磨损的巴洛克饰纹,头疼极了。

“是我。”她放开扣在齿下的嘴唇,举起枪走出人群。塞迪克的目光从她的额顶滑到脚尖,仿佛公狮在考量鹿羚皮下的肉脂比率,最后他的嘴角向上划出颇有些滑稽的弧度,伸手冲她招了招,“那来吧,赢了有奖励哦。”

伊丽莎白走过去与他并排站着,海盗首领近在咫尺,心跳声几乎沿指端的血管传至枪膛与弹丸共振。她的食指在扳机光滑的凹弧里摩挲,细薄的汗珠沁出掌纹。平擡起手时,她深呼了口气。

他们同时开枪。这种老式火枪的射程短,精度差,一次只能填进去一颗/子/弹,开一次就必须迅速换一支新的。连续的开火,换枪,爆炸的火药贴着墙上的人靶开出两串连枝的黄馨花,带着刺耳的尖笑翕张着它妍亮灼目的橘粉花瓣,无辜的猎物仿佛迷失在错落花海中的蜜蜂,触角绷直到僵硬。

硝烟和酒精在有限的空间里交织出腐烂的焦灼感,擦过伊丽莎白干燥的嘴唇带起一串火花。仅仅沾染舌面的酒精到底还是在她的神经中埋入了迷醉的种子,目光的焦点隐约涣散,虚影晃动。某刻,土/耳/其男人使坏地将子/弹砸在目标的胯部,直逼男性最脆弱之处。墙上的人剧烈地痉挛一下,躯体脱离了原先的位置,伊丽莎白发出的子/弹不能变道,最终在目标肩上擦出血痕。

她输了。

“这是……”伊丽莎白咽下“犯规”两字,弓起背,环视四周放肆喝彩吹口哨的海盗们。

“别紧张,”塞迪克扔了枪,有人接住了它,“时限已经过了,严格来说你没输……倒不如说――真是优秀的枪术,这次的奖励就归你了。”他揉了揉手腕,“不过可不能让这群贪得无厌的土狼看见。跟我去里室,我拿给你。”

基尔伯特的声音几乎是紧跟着截住塞迪克的话头,“准备跑吧茜茜,我在巷口接你。”

“我……”尾音迟疑地拖长,伊丽莎白按住被后座力震得发麻的右手掌,声音压低成一条紧贴舌底的线,“你换个思路想想,我所属的海军近几年的主要任务就是清剿北/非海盗,而现在他们的首领就站在我面前并将与我单独相处,你觉得我应该怎幺做?去他/妈的情报收集。”

“你有多少把握?”

“尝试中才估测得出。”伊丽莎白松开手掌,迎着土/耳/其男人的目光露出笑容,“好啊。”

酒馆的走廊往内有一段向上的台阶,矿灯挂在两侧,朦胧橘光划亮矿洞般滞黑曲折的通道。伊丽莎白目视着在灯光衔接不上之处模糊成一块黑影的塞迪克,估测着合适的动手时机。这里离大厅太近,稍微泄露一点声音便会招惹来大批海盗,况且周围看上去也没什幺逃出路口。

“这次的收获怎幺样?”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呼吸一滞,“我是说,行动的收获,西/班/牙船上的货虽然比不上从前,应该还有点油水。”

“收获颇丰。如果指具体数目,”伊丽莎白故作轻松,“我这种传话的还没有知道的权力。”

塞迪克似乎笑了一下:“让你当这种跑腿的小角色,海恩兹克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走廊到了尽头,他推开那扇浮凸着大片奥斯曼风格的新月与三角雕饰的门,柔软的松香像红茶表面的热雾一般游移着,他问,“你看上去可不像个海盗,怎幺来会当这种要钱不要命的劫匪呢?”

伊丽莎白将指尖揉进掌心,尽量让声音显得自然:“我是东/欧那儿流亡来的难民,正经地方不会接受我的。”

“也是……那地方总打仗。”塞迪克摘下毡帽,伸手带上了门。手臂和墙一起组成接近牢笼的形状,“说起来,海恩兹克之前写信说要申请新的战船,具体想要哪条?”

这种海盗的内幕伊丽莎白自然不得而知,她轻微耸了耸肩,示意基尔伯特提供信息。

毫无征兆的,塞迪克突然朝她开了枪。枪口对准她肩前的鸟形胸针,以一个斜角向上,轰碎那枚玻璃混合黄铜的胸针,弹壳和玻璃金属的碎片像撞上礁石的海潮那样炸开,坚硬无机物构成的浪角在月的牵引下骤然没过她细白沙滩般的肩膀,留下无数鲜艳翻红的沟壑。伊丽莎白向后靠住紧锁的大门,血液从心脏位置开始冰结。

“怎幺?他没告诉你?”塞迪克的声音带上一种愉快的弯转,“还是没审问出来?”

镂空新月灯散发的微光被土/耳/其男人褐色的发稍割得破碎不堪。伊丽莎白放开鲜血粘腻的肩膀,她动手了。或许没有预料到负伤的人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速度,塞迪克的动作有瞬间的滞缓,当他扣动扳机时,枪管已经被伊丽莎白掰开,子/弹以偏离的轨道射向天花板。

刀片雪亮的反光映衬着翠绿的虹膜,仿佛展翅的青鸟羽翎割过律动的日光。他以手臂格挡,刃尖在骨头上镌下倒刺般的疼痛,直接引沸了他暗藏于每根血管和经络中的凶性。

他反转手腕攥住那只执刃的手。伊丽莎白本就不打算躲开,电光火石间她早已计算好接下来几秒内的行动,以承受他攻击的代价换取接近的机会,将另一支短匕捅进亚麻衬衫下那毫无遮挡的心口就大功告成。

可她估错了一点,于是整个计划如被抽去一张的扑克牌塔骤然崩散。塞迪克的膝盖撞在她柔软的腹部,袭来的疼痛以下腹为中心攥住她的身体,血管和神经仿佛被扯离墙壁的爬山虎,揉成一团糟乱。她捂住腹部跪伏在地,双肩震悚不停,五指埋进毛毡地毯,好似被猫科动物有力的下颚拧断脊椎的鹿羚。

她到底还是高估了女性身躯的耐受力――或者说对疼痛的敏感程度。见多了男性士兵们在训练中满不在乎地承受这样的攻击,便理所当然地将自身放在同样的位置――现在这错误的认知被撕得粉碎。伊丽莎白以额头抵着地面,嗅到冰凉苦涩的悲哀。

“你是哪里来的?英/国?西/班/牙?意/大/利?”塞迪克扔开刀刃,舌尖带去一串滴落的血珠,“英/国女人勒着束腰挂着裙撑多走一步路都难,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是温柔热情的地中海美人,没见过你这幺野蛮的。”

阴影在头顶一点点扩大,与逼仄的墙壁一同组成捕兽的口袋。视线晃动着,伊丽莎白眯了眯眼,看到墙上那扇紧闭的玻璃窗。

塞迪克以为猎物已经束手就擒,不料她却迅速直起腰,像脱笼的鸟似的飞快从他阴影里逃开,奔向窗边向外撞去。

玻璃碎片溅起凝固的浪花,塞迪克取出枪朝那儿开了一发,他知道他打中了,因为他听到了低低的痛哼,目睹了夹杂在碎片中玫瑰花苞般的大朵血滴。他望着隐没在窗框以外的浅棕发尾,笑着将枪摔在地板上。

伊丽莎白感受到夜风的吹拂。塞迪克那一枪擦过了她的踝骨,疼痛随着步伐的迈动倒刮过全身纠结的血管,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她就像戴着脚镣出逃的奴隶或被毒蛇噬咬过蹄骨的鹿,跑得踉踉跄跄。海盗的吼叫怒骂和杂乱脚步紧衔着她拐弯的影子。她不知道她能否支撑住。

事实上,伊丽莎白的被追捕经验可以说比大多数人都丰富。狱/警,守卫,劫匪,醺醉的流浪汉,身着敌/国军服的持/枪者,在印象中留下的耸动黑影大多同此时的一般凶狠。而她呢?有人抚着她的肩告诉她只管向前跑就行了。无数只手攀过她的脊梁留下灼烫般的羽状灰斑,最后坠入绵软的腐叶层中。

巷口的距离比她估计的要近,意外的竟已逼近眼前。伊丽莎白从高高的台阶上跳下去――或许说尽头那堵矮墙绊倒了她更为准确。她倒栽下去,仿佛被激流冲下断崖的鱼,颠倒混乱中,一双手从她腰间穿过,接着是稳当的手臂,覆盖了灌枝枯叶般坚实和煦的怀抱。她本能地抓住,对方没有像缀在柴火中的幻影那样转瞬消弭,挨上她手指的依旧是鲜活、宽阔的肩膛。

于是她全身脱力,无声地笑起来。

看,她就知道他在这儿。

基尔伯特几乎是半拎着把伊丽莎白放在车上,一眼扫过去简直伤得惨不忍睹。太阳穴那儿的血管鼓噪得厉害,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他多说什幺,再多的话语都被挤压浓缩,变成简短的“抓紧”。

机车在齿轮和蒸汽喷腾中触火似的弹起,随即俯冲进入阿/尔/及/尔回环曲折的阶梯装街道,仿佛泡入一团积雨云,周围的建筑拉成模糊的纯白虚影。伊丽莎白稳住身体,后方呼啸而来的子/弹提醒她追捕尚未结束。她在座位旁发现了几把装配刺/刀的步/枪,“米涅式?从法军驻地抢来的?”

基尔伯特操纵着复杂的金属连杆,声音逸散在纷乱的气流中仿佛拍打双翅的鹰,“――只是稍微借用一下。”

后方的子/弹寸寸紧逼着。伊丽莎白支起身体面朝后方。车身恰好经过一个拐角,地面变得虚浮,她的脊骨抵上车前窗,膝盖压着车座,身体如桅杆一般笔直地切入空气。发绳松了,蓬松的棕发在逆流的冲抚下拥挤至面前,几乎拉成一面飘扬的旗帜。

“抓紧我。”她说。

她用不着解释,她知道对方懂得她的意思。

手臂环过固定住腰肢时,她架起修长的步/枪,眯着眼,透过缭绕的蒸汽让后方人的脑袋与瞄准器连成一线。上膛扣机,子/弹直冲而出,将所有蒸腾雾汽卷入弹轨凝在涡点,劈开纷乱的气流直钻入敌人的脑门。

后坐力撞上肩部的伤,伊丽莎白脖间满是虚汗,喉口又腥又痒。手指稍作停缓,很快上膛,下一发。

她听到基尔伯特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夹杂着激流的放肆和雪山风的戾气,一瞬间几乎让伊丽莎白嗅到远古针叶林与河流的气息。她突然想起――这像极了他们少年时代的狩猎,挎上猎鹿枪,骑着马,身后跟着贝什米特家用生肉喂大的德/国狼犬,像风似的扫入北德平原上易北河与奥得河自远古孕育起的针叶林。那儿的森林实在丰饶得很,仿佛某个永远处在圣诞节的殷实人家。从薄雾氤湿的早晨到日光浮动的正午,兜上一圈打来的榛鸡和稚鹿能填满仓室。

他们从来不是亲密无间的好友,总热衷于比试,计较猎物数目,计较毛皮质量,计较弹孔多寡,甚至多次差点为争论胜负大打出手。伊丽莎白眯着眼又送出去一枚子/弹,确定果然还是自己赢的次数更多。

踢踏的马声由远及近。骑着马的海盗追了上来,伊丽莎白转过头,看见骑在马上的人竟然是刚开始带她去酒馆的那个。对方则显得更惊讶,目光聚集在基尔伯特身上,“你怎幺还活着?你果然……”

马身几乎与车身并排而奔,基尔伯特用余光容纳他,在他掏枪那刻折过他的腕骨,将他从马上扯到车内――就像抓住被自己一枪从左眼打穿到右眼的鹿。伊丽莎白记得这也是狩猎时常发生的事,偶尔会有那幺几只狼或狼獾主动扑上来袭击狩猎者,少年时的基尔伯特就已经天不怕地不怕,他从不躲闪,而是一手将野兽拎上马,以猎刀划喉。动作流畅地抖干血珠,将软下去的躯体扔进笼子,转头冲她露出得意自负的笑容宣告自己的战利品又添一件。

伊丽莎白拧开海盗乱动的手臂,卸下的刀刃游进他肋骨间隙。她太清楚基尔伯特的行动规律,配合衔接得契合至极,就仿佛最娴熟的钢琴家,所有音符蕴藏在指端,第一个音按下时一首曲子就已酝酿完整。

刀尖一转,海盗咳出血沫,凝滞的眼球倒映她的面庞。她展露笑容,将他推下车的同时轻声低喃:“ég   veled,   barátom.”(匈/牙/利语:再见,朋友。)

伊丽莎白从来不是猎物。

这个故事的回应真的很惨淡了,觉得不行直接提出来吧我保证不再心怀不切实际的期待了(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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